第二十六夜 复归平凡

    中元节的郊外有些冷。林诺在空旷的街道上开着车,最后停在一栋老旧的写字楼前。楼前已停了不少小型轿车和一辆货车。


  他拉开副驾驶前的抽屉,取出女儿的遗照、一卷胶带和一沓鬼画符一样的黄纸。他打开车内灯,盯着天空。待月亮被一片黑云遮蔽后,他立刻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将黄纸一片片地粘在照片上。


  做完这些,林诺将加工过的照片放入怀中,又检查了一下口袋里的武器,下车,走入楼中。


  大厅里没有开灯,但四角都点着莹莹的烛火,已有不少人在房间的四角徘徊、私语。与林诺不同,他们脸上大多戴着各类动物、鬼神的面具,还有人甚至穿了一整套纸人的变装。


  一个提着刀的男人站在大厅中央,雕塑一样杵在那里。


  林诺打开手机,看见妻子发来了一屏幕的焦躁询问。他回了一句「就位」,接着便走入一个隐蔽的角落,默默地盯着手机上的时间。


  23点56分。马上就开始了。


  在他沉思的时候,一个年轻女孩走了过来。与林诺一样,她衣着正常,脸上也没有戴面具。她语气轻浮地向林诺打招呼:


  「您好啊。您是第一次来?」


  「……差不多。」


  「您也是来找乐子的?为啥不带面具?」


  林诺盯着女人的脸,沉默了一会,说:


  「我只是不怕。这不是玩乐的地方,我建议你回去。我知道曾有人真的在此丢了性命。」


    女孩挑了挑眉毛,显然对林诺的话不屑一顾。 


  「不怕?您没把传言听完整吧:今晚子时,本地的死者会带着面具在楼中里游荡,夺舍第一个见到的活人。


  那些小丑之所以装模作样带个面具,就是为了让死人分不清他们是死是活,好让别的人代替它们送死,自己跟死掉的亲人团聚。」


  「这是必要的风险。如果戴上面具,我想见的人也就认不出我了。」


  女孩又笑了出来,令林诺一时有些恍惚。


  正要说点什么,几滴飞散的鲜血溅到了她的脸上。她小小地惊叫了一声,捂住脸,看向血飞来的方向。几个人不知何时将一头迷晕的猪搬进了大厅。那个提刀的男人刚刚将它的头颅斩下。


  他一边继续挥刀,一边张口,用方言唱起一曲晦涩的招魂歌。浓重的血腥味伴着嘶哑的歌声,渐渐飘散到房间的每个角落。其他客人先是向男人行了个礼,接着便一个个走入漆黑的楼道。


  同时,运牲畜进来的人走出大楼,将门关紧,上锁。看来,他们要等凌晨1点、子时过去后才会将门打开。


  林诺和女孩瞥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同时感到失去了谈话的兴致。他们一前一后走向了楼道。


  两人穿越楼道,走到二层。奇怪的是,或许是因为他们出发地太晚,楼道里一个客人都没见到,整栋楼好像在一瞬间只剩下了两个人。


  楼中还留着过去的痕迹。每个房间里都摆着一行行的工位,有些位置上还摆着文具、红包、档案等等,彰显着过去主人的性格。公司似乎是在春节前后关停的,四处都看得见礼物、春联等等喜庆的东西。


  林诺和女孩一个个房间地搜索过去,一边期待着有人自某个阴暗的角落忽地走出,一边又恐惧着此事发生。走进一间会议室时,女孩问:


  「你想见的是什么人?老婆?老爸?」


  「是女儿。其实,我并不完全希望见到她。」


  林诺一边说着,一边在会议室中转悠。他注意到一扇门被五六条春联封死了。按常理,春联上写的大多是些朗朗上口的祝福语,然而林诺完全无法理解眼前这些红纸上的文字。它们用的是类似汉字的部首,笔触也很华美,组合起来却成了完全不同、意义不明的字。


  女孩也注意到这扇门,走了过来。她继续之前的话题。


  「为什么?」


  「她不知怎地听说了这个地方,和几个同学相约来探险。结果,最后只有她一人去了,也只有她一个人消失了。她要是就这样永远不出现,也算是给我留个念想。」


  林诺撕下这些封符似的纸条,将门打开,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房间。林诺犹豫了一下,将手机的灯光投向房内。房间一下亮起来,十几张微笑的脸同时出现,直直地瞪着两人。


  林诺心中略微一惊,很快便平息下去。屋内的并不是活人,只是一系列纸人而已。他听见身边的女孩小小舒了口气,像是为了壮胆一样,说:


  「这公司说是因为出现过劳死的怨灵才关停的。这些玩意八成就是为了镇压它的吧。吓我一……」


  话到一半,两人同时惊得退后了半步。林诺转头和女孩对视一眼,确认刚刚自己所见并非幻觉。


  有个纸人动了。它退后几步,隐到了手电不可见的黑暗中。


  女孩沉默了一会,举起手机,说:


  「我要去看看。我要拍下来。」


  不等林诺回答,她已经快步冲入房间。这房间长且深,女孩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房间里。林诺站在门口,咬着嘴唇,一时不知该如何行动。


  一声带着惊恐的呻吟将他从犹豫中唤醒。林诺冲入房间。没走几步,他便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越跑,气味便愈发浓重。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随着他往房间深处冲刺,周围的纸人似乎慢慢转过身来,到最后全部都直直地对着他,大笑着看着他步入屋内,好像在看一个滑稽的丑角。


  手电的光最先扫到了一片干涸的血迹,接着林诺听到了沉闷的喘息声,最后,他看见一个身影正在地上匍匐着,躲在一排纸人的背后。


  林诺放缓脚步,屏住呼吸,轻轻地将障碍拨开,走入其中。是女孩,她躺在地上,腿上被划开了一道口子,身旁还倒着一件揉成一团的、破损的纸人变装。


  林诺凑到她身边,朝她挥了挥手。他隐约觉得这个场景有点不对劲。


  「还好吗?听得见我说话吗?」


  女孩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回答:


  「听得见,没死呢。刚刚,一个疯子穿着这套衣服袭击了我。我撕坏了他的衣服,他就脱下来扔在了这里。可以请你带我出去吗?」


  林诺仔细检查着现场,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何觉得异样。


  「你是刚刚受的伤?」


  「是啊。」


  「血应该不会干地这么快。看起来,这得是半小时前留下的——有人在仪式之前就急匆匆地上了楼。而且,你说的凶手应该没必要把外衣揉好再走吧?」


  林诺拨开那团纸人变装。变装的内部沾满了血迹、碎裂的脏器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组织。女孩从地上站起来,问林诺:


  「你听的传言里,有说死者是怎么夺舍生人的吗?」


  林诺正在咂摸这句话的含义,忽然看见女孩将自己的脖子像个盒子一样掀了起来,露出一个被碾扁的脑袋。看来,她将一个人从头到脚吞入了这个身体。


  林诺回答:


  「原来如此。你要将我一起吞进去吗?」


  女孩有点诧异地合上脖子,正要回答,林诺已经拔出口袋中的刀,刺入她的腹腔,横向撕开一道缝隙。女孩吞下的血肉、骨头立刻从裂隙中涌出,拖着她的身体跪倒在地。


  女孩捧起掉在地上的恶物,想要塞回自己的肚子,林诺已经将刀刺进了她的脖子,从头到脚划出了一道更大的豁口。没了外壳的支撑,女孩一下子散落在地上,动弹不得。


  做完这一切,林诺稍稍松了口气。虽然已经重复过很多次,但他基本是靠信息差获胜;若是遇见一个警惕的敌人,他早已丢掉性命。电话铃声响了。


  林诺接起,对面传来妻子衰弱又带点神经质的声音。


  「怎么样?这次……这次你见到了吗?女儿这次从黄泉回来了吗?你应该记得传言怎么说的吧?死者的外貌不变,定格在死亡时,你还记得她的模样吧?」


  女孩长得的确和女儿一样,但她并不是自己的女儿,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认出自己一点点,只是从黄泉来的别的什么东西。


  他和妻子这几年笃信的东西,只是个单纯的谎言而已。


  林诺本想和过去几年一样回答「没有,没见到一样的」,却盯着地上的那滩肉犹豫起来。最后,他沉默了一会,回答:


  「见到了,她只是受了一点伤,其他一切都很好。我们……我们一家三口,可以继续生活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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