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班车、看门狗、点燃香火

大年初一,天气转凉。小雅家的客厅里散落着打开的行李箱,楚姐像是小雅似的瘫倒在沙发,闷闷不乐地瞧着天花板叹息。

「前几年都没怎么联系了.....昨晚又打电话喊带小雅回去......小雅外公前几个月才走掉,我妈这两天心里难受,就说想见见小雅.....」

自从小雅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

「我又——也不想一下子就说领她回去,这不是没有办法嘛.....为什么就要生我的气,和我闹别扭啊.....」

或许是昨晚的宿醉还没有结束,门里的小孩子在生闷气,门外的大人也在沙发上翻来覆去,嘀嘀咕咕地抱怨。

我去敲敲小雅的房门,里面立刻传来吧嗒吧嗒踏着木地板跑来的声音:「哥哥?」

随着吱呀一响,门微微打开一缝,那儿凑来一只眼睛。

「只准哥哥进来。」

她气鼓鼓地说着,把门扒开一些,拉着我挤进去,又立刻关上门,拧上了小锁。

房间里拉着窗帘,一片昏暗,衣柜门开着,床铺上放着好多件散乱的衣服。看起来,小雅也并非完全没有听话的打算,只是在换衣服的中途又纠结起来了。

她噗呼一下扑倒到床上,胡乱捶打起了被子。我在她身边坐下,顺手抚摸起她的头。

「不想回去和奶奶一起过年嘛?」

小雅侧过半边脸,哀怨地看了我一眼,「.....哥哥,不想和我在一起?」

我不说话了。

她撅起嘴来,咻地冲我吹气,弄得自己的额发也晃动起来。

脱掉鞋子,挨着小雅躺到床上。那缕月牙似的眉毛翘起尾巴,拽得秀气的眉头也绷住了。用手指抚摸她的额头,想让那张小脸松缓开,小雅哼了一声,从被子上扬起脑袋,脸颊压住了我的手心。

本来还在闹着别扭,她枕住我的手掌,又显出了想睡的样子。捧着她的右颊,像是要丢出一只温热的水气球。指尖碰到了颊边的骨,感受到了血管细微的脉动。

她直直冲着我的脸,皱着鼻子,每呼吸一次,脸颊就随之松缓,最后变成了微张着嘴,随时要落下口水来的睡脸。

「小雅,」

在耳边喊她,她想起了还在和我闹别扭,眯着眼睛,用手指来扒拉我的嘴唇,我歪着脸避开,好把接下来的话说完:

「如果,我陪小雅一起,愿意回去见奶奶吗?」

·

那条蓝色的斗鱼连同鱼缸,给放到了餐桌上。妈妈答应了替我和小雅喂养它。

收拾好行李,到小雅家集合时,楚姐正在给小雅试新衣服。

扣好纽扣,抚平衣领,褶皱的衣角也拍打整齐。小雅扭着脑袋,不情不愿地站在那里,嘴里还在抱怨:

「紧绷绷的.....」

她整一个儿被裹在厚重的浅褐色大衣里,还踏着系蝴蝶结的皮鞋。看上去像是童装店里被暖色灯照亮的模特肖像。

「这是专门给小雅买的新衣服,就想着让小雅过年穿上。」

楚姐一边安抚着小雅,还偏过头来问我:

「很好看的,你说是吧,小雅哥哥?」

「.....嗯。和模特一样。」

「真的?」

小雅从楚姐手中挣开,跑来跟前,向我踮起脚尖,张开双手。我本以为她是要我好好瞧瞧她的新衣服,直到她唔!地撅起嘴来,我这才反应过来,轻轻回抱过去。

小雅以往喜欢的都是又宽松又柔软的衣服,不过被夸奖过后,也突然对新衣服稀罕起来,时不时会在瓷砖或是电梯门上去找自己的倒影。

上车的位置离小区不远。楚姐拽着行李箱,我拎着提包,小雅把手瑟缩到袖子里,鼓着腮帮子在咬话梅糖。

风卷着砂砾和塑料袋从脚边蹭过,沾满灰尘的老旧班车喘息着停下。上车以后,小雅靠着窗边坐下,我坐在她的身边,楚姐则坐在后一排。

我很少出远门。之前几次回老家,也是乘火车或是家里的轿车。大巴动起来时嗡嗡作响,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柴油的气味,让后脑勺隐隐发晕。

小雅盯着窗外一晃而过的行道树,翘起脚尖,在经过两棵树间隙时哒地放下,又立刻抬起来。这么玩了一会儿,大巴驶出市区,窗外变成平坦的旷野,她挨着我的肩膀,打起了盹。

车轮碾过路上的坑洼,窗玻璃随之振动。身体在空中起伏,胃袋上下晃动,小雅的脑袋短暂摆开,又咚地撞了回来。

我突然有一种很不妙的感觉。

「小雅,起来一下。」

晃晃小雅的肩膀,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紧盯住我的脸。

「哥哥、难受吗?」

坐在后座的楚姐赶紧站起身,把一只塑料袋凑来面前。

吐过以后,眼泪也流了出来。楚姐在用纸巾给我擦脸,慢慢抚摸我的后背。小雅紧紧抓住我的手臂,突然哭了起来。

「小雅.....没事的.....」

她摇摇头,贴住我的肩膀,仍在小声小声地啜泣。

「哥哥、都哭了呀.....」

像是要从什么可怕的东西那里保护我一样,小雅在接下来的路途中一直挨在身边,使劲环抱住我的手臂。

巴士在服务区停下。楚姐下车去便利店买来晕车贴。她们扶着我下车去透气。

花坛边有一小堆水泡过的烟头,发黄的草茎像是胡茬一样散落在泥地里。天空又高又远。铁龙似的货车在经过减速带时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

我们坐在石砌的长椅上。楚姐问小雅要不要去上厕所,想不想吃点什么,小雅把脸压在我背后,一句话也不肯讲。

直到再一次上车,我觉得舒服一些,吃了一点楚姐带来的零食,小雅才从那副刺猬似的状态恢复过来。我们一起吃了山楂片,靠在一起睡了一会儿。

班车驶入山间,经过漫长的、隆隆作响的隧道。橘色的灯光间歇照亮了小雅的睡脸。每一次回到开阔的空气中,天色就越发黯淡,最终彻底沉入夜里。

下车的时候,借着客运站的路灯瞧见了表上的时间:已经凌晨一点了。

走过了一段山路,石块在脚下轱辘滚动。吹过林间的风瑟瑟作响,渗进衣服里一阵发凉。楚姐在和别人说话.....我和小雅的手始终握在一起。

那温热的,略微出了汗的小小手心,同我的手心贴合在一起,之间的空隙形成了温暖的真空。

最终松开的时候,冰冷的空气一下涌入其中。遗憾得就像是一个隐秘的世界就此消亡。

我们走入漆成朱红色的大门,在一间灯光昏暗的平房里睡下。

·

早上起床,身上盖着大红色的棉被,一朵牡丹花大大地盛开在我的胸口上。楚姐和小雅裹着另一席绣着凤凰的被子,睡得正熟。

房间里很杂乱,桌椅板凳沿墙边成堆摞起,天花板上隐约可见蛛网的痕迹。一张乌黑色的供桌摆在窗边,上面盖着一层香灰。穿着中山装的男人立在相框中,摄像机的白光拍过去,给嘴唇、鼻子与眉毛留下了浅薄的阴影。

浅绿色窗帘沾着污垢,一切都笼罩在青苔似的色泽里。

我翻身的动静惊醒了小雅。她靠着枕头,半梦半醒地注视着我,用温吞的声音呢喃:

「哥哥.....」

在这样一种不远不近的距离,和小雅对视,总觉得有些奇怪。

她不是紧贴在身上,而是这样,能完整地看清彼此的脸,反而微妙地让我感到害羞。

小雅在被窝里窸窣窸窣地动来动去,脑袋向下一钻,接着呼哧一下,从我胸口前冒了出来。

被小雅一把抱住以后,我才意识到原来是有点冷的。

感受着小雅烫呼呼的体温,又短暂地睡着了一会儿。隐约嗅到烟气,听见了鸡鸣。

「唔.....」

楚姐失去了抱枕,在睡梦中短暂发出呻吟。她四处摸索着小雅,慢慢坐起身,清醒过来了。

「.....有那么喜欢哥哥啊。」

夹杂着叹息的嘀咕。楚姐换好衣服,凑过来晃晃我和小雅的肩膀,「该起床喽。」

我披上外衣,小雅挨着我,坐在床边,带着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呆滞神色,直盯着那张供桌。

「那是你爷爷,妈妈的爸爸.....」

楚姐给小雅梳理着头发,俯下身,和小雅脸挨着脸,一同瞧着照片里的男人,「不记得了吗?」

「呜。」

小雅微微眨一下眼睛。楚姐轻轻抚摸她的肩膀。

「毕竟是很小很小的时候了。不怎么带你回来这边,也是没办法的事。」

今天要爬山去上坟,小雅倒是很想穿新衣服,但在楚姐的劝说下,还是换上了天蓝色的羽绒服和运动鞋。

推开烟熏火燎的木门,屋外是土黄色的院落。红砖墙斑斑驳驳,橘子树的枝叶从墙头压进院内,几只马蜂围绕着树枝飞来飞去。

灶房在院子的边角处。烟气流过瓦砾板下的空隙,升入白灰色的天空。老太太在慢慢搅动铁锅,她的脸被火烘得通红。

「小雅,叫奶奶。」

小雅拉着妈妈的手,小小地喊了一声。老太太在围裙上擦擦手,走过来捏捏小雅的脸。小雅显得不太愿意,但还是乖乖站住了。

「乖孙女儿,长大了好多哦。」

老太太的整张脸都笑得皱到了一起。她把我的手拉过去,夹在两掌中间,不住地摩挲。

「小朋友来作客喏,跟小雅多待两天,到处去玩玩。」

她推着我的肩膀,让我在桌子边坐下。

不锈钢盆里叠着一堆面饼,近旁放着酱油、辣椒和醋,楚姐说,要配锅里煮的『油茶』来吃,那是拿茶叶、盐巴、芝麻、花生一同炒焦了煮的。

小雅早上一贯吃的饼干、甜牛奶和豆沙包,如今吃得很不习惯。但毕竟是在奶奶面前——是在陌生的地方作客,还是努力地咽下去了。

老太太坐在灶火边,笑眯眯地看我们吃饭。

「在那边咋样,还是苦的嘛?」她拍打着自己的大腿,露出干瘪的牙龈,「小雅看着瘦的哦。母女两个是挺难的,小雅也要体谅着妈妈点。」

小雅抬起头来,看看妈妈,又看看奶奶。楚姐一言不发,端着碗专心喝茶。老太太仍眯着眼说:

「实在难么,回来这边在嘛。亲戚都在这边,能帮得着你。这边读书也方便得很,坐公交车过去,有个学校,让小雅去学护理,读三年就可以挣钱了。你姨夫在县医院有认得的人,读出来就可以去上班,女孩子当护士很好.....」

「妈,用不着。小雅要去读高中。」

「不消读那么多年书嘛!」老太太乐呵乐呵地搓揉自己的手背,「娃娃长得快得很,前几年看着还不是小小一个,现在也挺大了。再过几年都可以跟小伙子耍了——」

「妈,不要讲了。」

老太太愣了一下,慢慢露出受了委屈的神情,又连忙讨好似地笑起来:「小雅,还要不要喝油茶?」

小雅连忙摇头,用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紧盯住老太太身边的那口锅。她之前已经悄悄把自己碗里的油茶倒了一些给我,好不容易才让它见了底。

楚姐放下筷子,扫一眼桌面,「妈,我们吃好了。」

老太太赶着过来收拾桌子,楚姐已经提早将碗筷摞成一堆,「放着得了!」她不管老太太的劝阻,把碗筷端到院子里去洗。

生锈的水龙头、泛着肥皂泡的铁盆都在狗窝旁边。听见人声,棕黑的大狗拖着链条,探出个脑袋,鼻子里发出『嘘』的一声。

「飞虎——小雅还记得吗?以前还喂它骨头呢。」

楚姐蹲在铁盆前,心不在焉地洗着碗筷。小雅一手揪住我的手袖,一点点挪过去摸那条狗。

它还记得小雅的气味,即便懒得动弹,在被触碰到鼻梁的时候,尾巴仍微弱地摆动两下。

乡下的看门犬,身上的气味并不好闻。但小雅并不在意。她见对方肯和她亲昵,把两只小手都搭到它的背后,一把抹过去,给它的嘴角都扯出了牙床,嘴里还不住念叨:「小狗狗!」

狗被摸得烦了,哼唧一声,尾巴贴着地面一摆,缩回到瓦砾板下,不肯出来了。

「飞虎可不是小狗狗,比小雅都大了。让它好好休息吧。来,别摸了,把手洗干净。」

楚姐给小雅拉过去洗干净手,再收拾碗筷放回灶房。在狭小的浴室里,楚姐照着镜子化上淡妆、给小雅擦上护肤霜。

一切准备就绪,老太太杵着拐杖,领我们走出朱红色的铁门,沿着土路走往村口。

几株高过小雅的香插在电线杆旁边,给水泥熏出了黑印。大人们搀扶着老太太坐上面包车,楚姐爬进了银灰色皮卡的车斗,再把我和小雅拉上去。

车斗里还坐着个阿姨。楚姐让小雅喊堂婶,她小声地喊过一次,之后就不再和人家说话。

路上很颠簸。镰刀不住叮当作响,红线绑的黄纸和纸盒在风中猎猎发抖。弹起的石子敲打着车底,树枝像是铅笔一样从背后划过。

「哥哥、难受吗?」

坐在车斗里翻山越岭,对于我们这样的小孩子,该是很新奇的体验,但小雅只顾盯着我看。我告诉她一点也不。或许是因为在吹着风,并且坐在车厢外面,这次完全没有晕车的感觉了。

小雅的堂嫂比楚姐大上不少,已经能看得见白头发。她老是想逗小雅说话,小雅本来就怕生,也不大能听懂方言,只肯嗯、嗯地点头,还要我在一旁补充。

像是问小雅几岁啦,几年级啦,喜欢学什么科目啦,小雅都会下意识地仰头看我。

——马上就要到九岁的生日、开学是三年级下学期、喜欢美术和音乐。明明是在小雅面前谈论小雅的事,最后变成了和我在讲话。

顺带一提,小雅喜欢那两科的原因是它们不用写作业。

皮卡车驶出果树林,沿着堤坝爬入山岭。周围看去是一片土黄,偶尔有成堆的杂草和松树长在一起。渐渐能看清山头上隆起的土包,那些就是坟了。

临下车的时候,小雅的堂嫂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糖果塞给我和小雅,一同递过来的还有红包。

小雅相当自然地收进了口袋,见我不肯收下,又赶紧掏出来,蹭在我的手旁边一同递回去。楚姐在一旁帮着推辞了一会儿,还是说:「好啦,来谢谢堂嫂,收下吧。」

弯腰道谢时,小雅的头发刷拉刷拉垂落半空。我把小雅和我的红包一并交给楚姐,再顺手理理她的头发。

大人们从车上取来镰刀,割去坟头旺盛的野草,用土和石块搭建起土灶,架上铁锅和褪去毛的公鸡。老太太杵着拐杖,在坟前坐下。纸钱、香、纸杯、成箱的饮料、凉菜、碗筷都摆出来了。

小孩子们被打发去找垫屁股的松毛和生火用的干柴。小雅拽着我的袖子,远远地站在树荫下,看着他们挎上篮子,背起背箩,结伴走进树林。他们都是小雅的表亲,过去也应该和她见过,但她大概都不认得人家了。

「哥哥,啊——」

她只顾踮起脚尖,把玉米味的软糖塞到我嘴里。

这会儿,大人们忙完了活计,也坐下来,聚拢在煮鸡的土灶边聊天。楚姐却扯一只背箩,一手牵住一个,拉着我们钻进了林子。

干枯的松针同树叶粘连在一起蜷成鸟巢的形状,草芽和野花像是蛋一样窝在巢里。高处的枝条不住摇曳,木屑伴随着嘎吱作响的声音一并落下。林中弥漫着浓郁的松木香气,连同微苦的腐土味道,让空气蒙着一层褐色。

我踮起脚尖,拉下松树的树枝,小雅扯下成团的松针,丢进楚姐身后的背箩。

用木棍戳开落叶,下面是被松鼠吃空的松果,偶尔也能见到成群的蘑菇。楚姐说,如今没被人采去的蘑菇都是有毒的。

她还记得当初上学的路。从松树林的缝隙里看出去,沿着那条长满灌木、满是刺藤的山沟,一路走到邻镇。那里有附近唯一的中学。中途要经过一片满是芦苇的水塘,狼和蛇住在里面,冬天会到村子里来偷鸡吃。

「妈妈当时上学,要走好远的路呢。还得背上一袋子的米。下课以后,要自己去捡柴煮了吃。晚上睡觉,是和整个学校的女生一起住大通铺,几十个人睡在一起,那会儿还有人带蜡烛来看书.....」

只有在讲到这样的往事时,楚姐才真的像个大人。我一直觉得,瞧着某处,心思却在别处,神情既不苦恼,也不愉快,是大人独有的表情。

对于妈妈所讲的故事,小雅最在意的是蛇。除去百科全书里的图鉴,她还从没有见过蛇——就连动物园里也没有,于是又嚷着要楚姐捉一条给她看。

楚姐小声告诉她,它们现在都在冬眠呢。

背箩里的松毛已经堆满了半篮。楚姐放下背箩,又折了一些柴火压在上面。

我们在躺倒的树干上坐下休息,楚姐用草茎和野花编成花环,给小雅戴上。

天蓝色的羽绒服蹭到了灰尘,一张小脸红扑扑的,沾着汗湿的头发。小雅是我所见过笑起来最可爱的孩子。那笑容像是膨大起来的草莓味泡泡糖,内里填满了小小的心脏里容纳不下的幸福。

接着,噗哧一下,粉红色的泡泡破掉了。

小雅让一只蚂蚁爬到了手背上,用指尖戳着它玩,结果被咬了一口。那儿鼓起了一小块儿红色的肿块,红通通的笑脸一下子变成了哭兮兮的表情——「哥哥!」

捧住那只小小的手掌,揉揉手背,对着红色的肿块吹气。我不知道这些方法能不能缓解疼痛,但总不能放着泪眼盈盈的小雅不管。

她又露出了呆呆的表情,嘴角略微翘起,眼睛躲躲闪闪,和一向直率地表露情绪不同,是在硬绷住嘴角,结果变得像是在闹别扭了。

楚姐在小雅的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想笑就笑出来呀。」她的脸腾地变红,扭过头去,足足有一分钟不肯搭理母亲。

「好啦,把脸转回来,瞧着这边——」

楚姐架起手机,让我们看向镜头。小雅仍红着脸,倚靠着我的肩膀,戴着花环的脑袋顶住我的脸颊,手里比出小小的V字。

拍过照片,小雅取下头顶的花环,挂在了松树的枝丫上。楚姐背起背箩,牵住我们的手,带着我们走回那片坟地。

在坟所在的山坡上,树荫下的平缓处,孩子们用手抓着松叶,大把大把地在地上摊开。坟头前升起了黑烟,成叠的纸钱、纸盒开始燃烧。火焰的边缘在阳光下变得透明,飞灰融入厚重的、沉甸甸的天际。

小孩子们被牵着手去到碑前,跪下去,磕头,老人在一旁冲着坟讲话:这是谁谁谁的女儿,谁谁谁的儿子.....

小雅的爷爷躺在新坟下面。他是这一支里的长子,小雅也就属于楚家的本家。

小雅的表哥和表姐先由老太太领过去跪下,他们常到这边来,有亲近的玩伴,和刚走掉的老公公也很熟悉,两人弯下腰去,额头贴合泥土,拜得真心实意。

接着就轮到小雅。她还在瞅着纷飞的纸灰发愣,楚姐拍拍她的后背,她踉跄着挪动一步,又急急忙忙扭过头,要来牵我的手。

老太太杵着拐杖,按住小雅的肩膀,推着她走去坟前。小雅频频向我和楚姐这边张望,见周围一圈大人都紧盯着自己,脸一下子发白了。

「你瞧着,这是老二的娃娃,喊楚茉雅,你见着了么,要多关照关照,让她健健康康的.....」

老太太用拐杖尖戳着地面,像是在和一个在底下睡着了,不肯醒来的人讲话。她压住小雅的后背,小雅这才后知后觉地向着爷爷的墓跪下去。她的额发蹭过泥土,手臂像是撑不住身体,整一个人趴到地上,蜷成了一小团。

楚姐走过去扶她起来,小雅摇摇晃晃地走回身边。她眼角隐着一点泪水,头发上沾着些干枯的草尖。

她抬头看我一眼,吸吸鼻子。我握住她的手,到树荫下给她擦擦额头,取下发间的枯草。

那只在柴火上炖了许久的公鸡,用长筷子挑出来,摆到了盘子上。鸡皮散出的白气和烟气混到一起。

大人们端着公鸡,到坟前晃了一圈,用刀给它切开,连同汤水分到几只大碗里。饭也煮熟了。大人和小孩都聚拢到了树荫下,垫着松毛席地而坐。

楚姐给我们端来荔枝味的汽水和纸杯。小雅两手捧住杯子,低头喝着汽水,悄悄打量周围那些陌生的亲戚。

时不时有人走过来,和楚姐寒暄两句,一脸惊奇地盯着小雅看:「都那么大了!」然后弯下腰来给她塞红包。照例是要和楚姐一起帮她推辞一会儿,再提醒着她道谢,最后仍是老老实实收下。

赤着胳膊的男人们盘膝坐到了一起,开始给彼此散烟、倒酒。小孩子们吵闹着跑来跑去,用木棍击剑,或是把松果当毽子踢。楚姐在帮忙分发碗筷,人们自然而然围拢起来,以锅碗瓢盆为中心环成一圈。

都是些带着孩子的母亲。老太太和与她熟识的老人们坐在一处,各家的男人也和男人们坐在一处。大人们用方言交谈,孩子与孩子之间则只讲普通话。

楚姐在和别人聊天,小雅的左侧空荡荡的。她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头也不敢抬,生怕和生人对上了视线。等到楚姐回来坐下,我们两人把她夹在中间,她才总算放松下来。

用柴火烧熟的饭有一股特殊的味道。楚姐不就任何菜,先扒拉着吃下了一碗白饭。她一讲:「小时候吃的饭就是这个味道!」,几个带着孩子的大人立刻纷纷附和。

小雅先是在咕咚咕咚地猛喝饮料,之后又对里面的椰果粒起了兴趣。她先把自己杯子里的捞了吃掉,又缠着要吃我杯子里的椰果。用筷子夹着喂给她以后,楚姐在一旁戳戳我的肩膀:「别太惯着她了,让她好好吃点饭。」

现烧的菜只有一道,就是那碗祭过祖、用柴火煮的鸡肉。里面没有加盐,得蘸辣椒圈酱油吃。大人们都说味道很好,还要迫使自家小孩多喝几碗淡而无味的鸡汤。

其他的就都是些凉菜。像是青椒皮蛋、卤猪头肉和醋凉粉。小雅吃不来皮蛋,讨厌肥肉和醋味。给她夹块鸡翅膀,先替她完成解体工作,把她喜欢的鸡皮剥下来,和几缕瘦肉混在一起,再拌上青椒丝和酱油。

虽然忙活了一会儿,不过见她吃得很香,也不算白费工夫。小雅吃了半碗白饭,又吃了半碗鸡汤泡饭。她之前嚼了不少糖果,这已经算是了不得的战绩了。

在给小雅擦掉沾在嘴边的米粒时,我才注意到好些人在盯着我和小雅看。「这哥哥是真当得称职!」一圈的大人都笑起来。

小雅本来还扬着脸,抿着小嘴,等着我给她擦脸,见大家都在盯着自己,连耳朵尖都变得通红了。

她两手紧紧抓住我的袖口,已经羞到泪水都涌出来了,又实在避无可避,突然扑通一下,脑门朝我顶过来,脸颊埋进胸口,一整个儿压到了我身上。

搂住小雅的后背,慢慢直起身,她的泪水和口水稀里糊涂地沾到了下巴。轻抚她的后背,让她冷静下来,她贴着我的胸口,闷闷地呢喃一声:

「哥哥.....」

楚姐把小雅从我身上取下来,搂进怀里,给她擦脸。小雅的脸依然带着红晕,脑袋也压得低低的。

毕竟都是有血缘关系的长辈,也都领过小孩,大人们见她实在害羞,只是偷偷瞧她,嘴里在说别的话题去了。

从旁边递来了五香味的花生和瓜子,我剥几粒给她,她还在意着别人的视线,不肯吃我喂的,反而要自己剥了喂给我吃。

小雅其实并不对和我亲近感到羞耻,只是不想要被当作需要被照顾的小孩子。瞧着她用两只小手笨拙地剥开花生皮,然后高高兴兴地捏着花生递来嘴边,也是很有趣的事。

菜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拿来供给祖宗的橘子和桃子还有剩下,喝酒的男人们一边啃水果,一边在压平的松毛上玩扑克。他们在赌钱,也知道这不该让孩子学去,所以不准自家儿子旁观。

不赌钱的拎着根棍子,到林子里找蘑菇,或是端着半小杯白酒,来怂恿男孩们喝下。年纪小的用筷子尖沾一点,年纪大的则按照口数给压岁钱。我因为是外姓人,楚姐也在一旁紧盯着,那只纸杯始终没凑到我的面前。

小雅的表姐和表哥也过来打招呼。两人比我大上一点,是同一日出生。但为了管住性子野的男孩,所以让女孩当了姐姐。

他们在省城读书,每一年都由爸爸带着,到这里过年。

距离上一次见到小雅,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两人都对自己小小的表妹稀罕得不得了。

小雅的表哥见小雅怕生,就只顾和我进话,其实也在悄悄观望她的神情,指望能找着她感兴趣的话题。小雅的表姐则像是大一号的小雅。她把双手揣在口袋里,靠在一棵松树上,从旁边瞧着我们几个,偶尔从兜里取出手机来看,一句话也不说。

小雅的表哥说之前还和小雅一起玩过,但小雅就像是不认识人家似的,只顾缩在身边,瞪大眼睛,听着我和她表哥说话。

他们家里养着一条雪白色的大狗,放假时会到国外旅行,姐弟两个常去肯德基吃晚饭——小雅一听见这个,眼睛都变得闪闪发亮了。

我们所在的那座小城,还没有连锁的西式快餐店。我和小雅都只在电视里看过广告。她喜欢海绵宝宝,总爱把广告里的肯德基、麦当劳想成是蟹堡王似的餐厅,里头有海绵宝宝和章鱼哥,还可以吃到蟹皇堡和炸珊瑚。

可惜表哥所讲的和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也幸好总算还讲到:必胜客里有卖加菲猫爱吃的千层面和像是维多披萨店的那种披萨,让她眼睛里的光芒不至于彻底熄灭掉。

大人们开始收拾野餐的场地。在炭块上覆盖泥土,带走饮料瓶和塑料袋,留下了纸巾一类可以被植物『吃掉』的垃圾。

一个穿着皮鞋的男人来找姐弟两个,他是小雅的舅舅,也就是楚姐的哥哥。他长得很高。

「拜拜。」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小雅表姐的声音。她牵住弟弟的手,和父亲一同坐进黑色的越野车。天色已经变暗,山间的空气有了水的味道。

仍是来时的那辆皮卡。车斗里坐着另一个穿大红色棉服的老人。没有人说话。黑暗是从大地、从林子里向上升起,直到和天接拢。

叫作飞虎的大狗已经睡了。老太太不好摸黑走那段土路,住在了别的亲戚家里。这座小院子今晚只有我们三人。

浴室用的是太阳能热水器,今天的太阳足够让三个人洗澡。浴室连厕所同卧室不挨在一块儿,是在院子的另一个角落。小雅上厕所的时候,要我和楚姐等在外面,免得她害怕。

我先洗过澡,穿过院落,到卧室里坐下。昏黄的白炽灯下,不知名的小飞虫斑斑驳驳地绕来绕去。天空如同鼓胀的黑色塑料袋。院子里的光把它撑开,让虫子、风和星星得以堆积起来。

隐隐约约的,听见了小雅在喊我。楚姐在做面膜,她自己不敢从黑漆漆的院子里走过来,要我去接她。

摸着黑,牵着小雅的手,回到房间,脱掉拖鞋。小雅穿着小熊睡衣,在吱呀作响的大床上爬来爬去。她慢慢有了困意,在身边蜷下,眼睛还一眨一眨的。

这件睡衣确实很柔软,一到了手边,就会不由自主地抚摸起来。小雅白天被蚂蚁咬到的左手背还残留着小小的肿块。

「还疼吗?」

小雅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瞧瞧自己的手背,想了一小会儿,「嗯.....」轻轻点一下头。

把那只小手放到嘴唇边,呼地吹气,小雅抱住被子,脸埋到枕头里,憋着气,嘿嘿地傻笑。

楚姐顶着白色面膜进来了。她关掉灯,插上门闩。小雅白天跪拜的那个老人也在这儿。相片里的他还很年轻。那张面容隐没在黑暗里。

在小雅的强烈要求下,今晚不分被窝了。她夹在我和楚姐中间,脑袋和我挨在一起,两腿搭到楚姐怀里。

半夜,我听见院落的大门发出声响。楚姐也醒来了。我轻声问她,大门是不是没有锁上。

——没关系。只是刮风了。这边都这样。外人不会跑到山沟子里来。真来了坏人,飞虎也会叫的。

她越过熟睡的小雅,摸一摸我的头。我靠回枕头。小雅挨近过来,流着口水,在耳朵边砸吧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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