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如今已睡得很少。大清早只要瞧得见路,就一定要杵着拐杖,沿着土路,走来喂鸡。
我们醒来的时候,火已经烧旺了。穿过窗帘的阳光一片苔绿。烟气凝在半空,和房梁裹在一起。
本来应该像是昨天那样,和老太太一起吃早饭的,但小雅闹起了别扭,不肯再吃老太太准备的油茶和饼。楚姐最后还是心软了,和老太太要来鸡蛋,用酱油和豆豉给我们做了炒饭。
吃过饭后,楚姐带着我和小雅从山坡上走下去。谷底是收割过的田野。翻起的泥土里夹杂着绿色的幼苗,洒在田间的晨露凑近看是透明的,离远了就是一片晃眼的刷白。
云层兜住太阳,四周一片寂静。路边的粪堆散发出一股奇异的泥土气味。没有风吹来。空气又闷又热。虽然正是冬季,但走在路上,已经会出一点汗了。
小雅穿着那身像是模特的新衣服,左手抓住楚姐的衣服,右手握住我的手,她的鼻尖沾着汗水。
沿着田埂间的土路,进入空无一人的镇子。街边堆积着红花似的鞭炮皮,马路上一辆车也没有。
商店里没有开灯。暗中传来冰箱嗡嗡的声音。楚姐在和柜台后的那个人说话。她让我和小雅去挑自己想吃的零食。
我拿了甜牛奶和饼干,小雅则连着楚姐和我的份一起,抱来一小堆不同口味的冰淇淋。
店里也在买孩子玩的爆竹和不太合规的鱼雷,不知为何还有风干的海星和半人多高的花瓶。黑暗半遮半掩,越往货架深处走,灰尘就越积越多。
在结账的时候,收银的阿姨把小雅喊过去,摸摸她的头,塞给她一根棒棒糖。
我们站在店门口,吃掉了各自的冰淇淋,中途也互相交换着尝了别的口味,然后拎着楚姐买的核桃乳踏上归途。
今天要去走亲戚。大家都住在山上,靠栽果树、捡山货或是经营鱼塘维生,在城里打工的这两天也回到了家乡,借宿在关系近些的亲戚家里。
因为要走不少路,和不少人寒暄,被很多次地捏住脸蛋、抚摸头发,小雅不太愿意跟去。这次有我陪她,老太太心里也惦记小雅,楚姐就让我们留在家里。
临近正午,楚姐出门了。我和小雅坐在门廊下,老太太端来晒干的玉米棒子,把玉米粒掰进簸箕。小雅本来在吃棒棒糖,看见我在帮忙,也凑过来,学着老太太的样子,两手各握住一根玉米棒子,把它们碰、碰撞到一起。
玉米粒在脚边的簸箕里堆积起来。伴随着橘子树沙沙的声响,太阳融开云雾,从灰白色中绽开。堆积在云后的热量卷起风浪。院门被刮得砸到门框,发出哐当一声。老太太起身去找了块砖给它抵上。
忙完活计后,老太太拆开别人送的礼,拿出花生牛奶给我和小雅喝,然后在堂屋的躺椅坐下,闭着眼听收音机。
这里还和以前务农时一样,不习惯吃晌午饭。我拿出早上买的饼干,和小雅一起在门廊下坐着吃完。
作业没有带来,这里也没有电视可看。难得有了无事可做的时间,能让小雅安心睡午觉了。
我们回到卧房,她乖乖在身边躺下,脑袋枕住我的胳膊。房间门开着,从床上可以看见方块形的天空。小雅呆呆注视着云朵,看起来还不太有睡意。
揉揉她的额发,她的嘴唇贴住手臂内侧,鼓起脸颊,发出噗哧的奇怪声响,弄得我忍不住笑起来。从胸口传出的颤抖很快传给了紧挨着的小小身体。两人贴在一起笑了一会儿,小雅的耳根子都变成了红色,这下完全没有午睡的氛围了。
「哥哥——好无聊。」
又在床上赖了一会儿,小雅终于闲不下来,用手比作小人,食指和中指在我的身上走来走去。我捏住她的手,五指合在一起,放在半空,比了比手的大小。她很不服输,攥起小小的拳头,往我掌心里撞来。
「那,我们出去转转,好不好?」
她的后脑勺咚一下撞到我的胸口,眯着眼睛,懒洋洋地想了一会儿,「嗯——」拖着声音答应了。
到堂屋看了一眼,老太太靠着躺椅,已经睡着了。我牵着小雅的手,出了院门,走进那片坡上的橘子树林。
坠落在地的果实和枯叶一同腐烂,散发出浓郁的甜味。脚下的土壤富有弹性,踩下去沙沙作响。沿着别人踏出的小路,能去到长满青苔的水渠边。它像是条腰带一样,从山腰上横绕过去,两边是潮湿、葱郁的树林。
水不深,流得很平缓,弯下腰,伸出手,就能摸到底部的砂砾。残破的砖块、断裂的树枝让原本平整的水面有了褶皱,形成小小的漩涡和瀑布。
我捡来干枯卷曲的树叶,将它放进水中。它立刻像是船一样顺流而下。在转弯处,它被压得下坠,内部吃进水,整个儿滚落到了水面下方。
小雅也学着样,找到中意的枯叶,还给里面放上一小粒绿色的草尖。她追着它,沿着水渠跑了好远,小船最终还是在漩涡中打着转沉没了。
她倒看不出有多么失望,还笑嘻嘻地凑过来,「比哥哥的走得远!」
有点想揉她的脸,像是和面团一样,把那红润的笑颜、小小的酒窝都一股脑揉进软乎得不得了的脸蛋里。
「......来比赛吧。输了的人要被弹脑门哦。」
回到起点,各自低着头,蹲在地上找叶子。要干枯得恰到好处——不能太脆,叶子边缘也要足够地卷起来,进不去水。末了,还要掐一点草尖放在船里,以此辨别出它是否还在顺利航行。
小雅一共输了五次。中途,她还因为太过专心,眼睛瞅着水面,脚下又紧跟着跑,绊了一下,险些磕到膝盖。
我把她护在怀里,她伸长脖子,瞧着自己的小船卡在堆积的树枝后面,我的船后来居上,蹭着她的船尾,恰巧挣开阻碍,继续向前——委屈得眼眶都红了。
她回过头,用额头敲我的心口,嘴里还念叨着:「不公平.....」
我可以和她讲明白,这没有什么不公平的——咱们都是同时放下叶子,船入水后也不再去碰,任它自个儿往前——但她毕竟是我的小妹妹啊。
所以,我松开小雅,去往水边,捞起小雅的船,放到水流平缓的地方,让它顺顺利利地航行下去。
我牵着小雅的手,和她一起走了很长很长一段路。我的船已经沉掉了,她的船依然载着那粒草尖,轻巧地悬浮在波纹与浪花之间。
直到了水渠沉入地下,小船划进了暗沟,我们才停下脚步。这一次,是小雅的胜利。
我低下头,让小雅来弹我的脑门。她的小手比作牛角,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但最终只是用中指轻轻点上来,在我眉心留下了一点凉凉的水。
近处传来爆竹的声音。小雅本来在盯着我,发着愣,被吓得一激灵,整个儿扑到了怀里。扬头一看,那边有一伙孩子,正将爆竹塞进腐烂的橘子里。他们捂着耳朵,观看橙色的果肉被轰然炸碎。
那里面有小雅的表哥和表姐。表哥从口袋里给大家分发爆竹,并指挥着要轰炸什么。表姐则用一只银色的打火机给安放好的爆竹点火。两人年纪最大,理所应当作了领头的。
我牵着小雅走过去,她一只手和我握在一起,一只手抬起来捂住耳朵。还有一边耳朵无所遮蔽,就使劲贴来我肩膀上。
他们和我们打招呼。小雅的表哥给我递来爆竹,还让我自己点火。
他教我把点着的爆竹握在手里,等着火焰熄了,再赶紧丢进水里。它就能够在水中炸开,发出打嗝似的闷响,溅起小小的水花。
小雅害怕爆竹,在我点火时,总用心惊胆战的神情盯着我,又不肯离开身边。我只试着玩了一次,就把打火机还回去了。
我还有点担心,出来得久了,老太太会不会担心我和小雅,但小雅的表哥告诉我,这边的小孩子都是四处跑去玩的,只要吃晚饭时出现在餐桌上,大人就不会在意。
他们沿途放着爆竹,吵吵闹闹地朝着村口走去。我们昨天就是在这里搭车去上坟的。电线杆边仍停着好多车子,山坡上的沟渠汇入一口碗装的池塘,小雅的船或许也漂浮在那碧绿的水中。
闲散的大人们都聚拢在池塘边。遮阳棚下,老人们在下象棋、抽水烟、打扑克。屋内有台球桌和麻将室。都是在昨天上坟时见过面、给过小雅红包的亲戚们。
孩子们跑去找自己的家长。戴着戒指、捏住香烟的手暂且从桌面低垂下来,抚摸凑到身边的脑袋。大人们不愿让孩子瞧见赌钱,打发年纪大些的少年教他们去打台球。
从纱窗里可以看见浅绿色的池塘。带着水腥气的风穿堂而去,拂过脚踝。小雅靠着我的肩膀,稍稍打了个呵欠。
门外传来棋子『锵』一下打到盘面的声音,接着是『哦呦!』『唉呀!』一阵夹杂了惊叹、懊恼的和声。面色黝黑的老汉背着草帽,推门进来,瞧一眼满屋的孩子们,「那塘子今年是我包着,喊小娃娃们去钓了玩吧。」
听说有鱼可钓,大人们连麻将也不打了,从茶室里找出钓竿,带着自家孩子到池塘边钓鱼。小雅舅舅给我和小雅表哥各弄来一支竿。
池塘不大,大人和小孩都聚拢在一处。小雅的舅舅挖了蚯蚓,放到纸杯里,由大家自取。小雅对钓鱼有点兴趣,只是不敢自己穿饵。我给钓钩上挂好蚯蚓,握着她的手,和她一起甩杆。
因为担心她会被鱼拖走,我的手紧挨着小雅的手,将两只紧攥着的小拳头拢在中间。她全神贯注地盯着水面,那儿稍微起了点波纹,就一下紧张起来,唰地扬起头:「哥哥!有鱼!」
但那其实只是蚯蚓还在挣扎,或是小飞虫掠过了水面。
等了好久,手头终于向下一坠。都不用提醒小雅,她已经浑身向后倾倒,两条胳膊也绷得紧紧的了。
一手护着小雅的后背,免得她摔着屁股,一手和她一起拉住鱼竿,向上用力。银亮色的鱼窜出水面,甩落到身后的草丛里。
小雅表哥赶紧丢下自己的钓竿,跑去捡鱼。「是条草鱼!」他用两手捧着鱼,递来给小雅看。
它还没有长大,劲头很小,即便是小雅的手掌也能堪堪将它抓住。她小心翼翼把它从表哥手里接过来,小声说了句『谢谢』,回过头来时,兴奋得脸都通红了。
「哥哥!」
她光是喊我,什么话也不讲,就要把那条鱼举高到我面前给我看。
「小雅好厉害。」
摸摸她的脑袋,她一下绽开笑容,脚底蹭着泥土扭来扭去,一副高兴得无所适从的样子。
连同表哥在内的一堆男孩子要帮小雅挂蚯蚓、教她钓鱼,她的兴趣反而不在那上面了,就肯蹲在桶边上,盯着自己钓起来的那条鱼看,生怕别的鱼去欺负它。
我劝她不要给它取名字——毕竟晚饭时是要吃掉的。
天色逐渐暗下来,那只桶差不多装了个半满。当时是让小孩子们钓了玩,结果大人也在凑热闹,钓得多了,不免让人家的脸色不太好看。
竿还戳在岸边,不过权当是喂鱼。池塘里发出咕叽咕叽的蛙声,风吹得芦草瑟瑟作响,不时有鱼翻过身来,打响水面。茶室里发出微弱的灯光,能让人勉强瞧得清别人的轮廓。
借着这会儿欲黑未黑的氛围,大人和小孩们坐在草窝边上,刚开始是在闲聊,后面慢慢地讲起了鬼故事。
我盘膝坐在地上,小雅坐在身前,把我的膝盖当作扶手。脚有些发麻。她的头发老是一丝一缕地翘起来,弄得脸痒痒的。
刚开始是小雅表哥那样半大的孩子在讲,是些学校里经常传的故事。像是数阶梯、借手纸,或是住校生碰见有人在洗内脏。
后来当爹的那一辈也开始讲了:
——小时候走山路去上学,听见有人在放鞭炮,那会儿还离过年很远。走近了看,空气里还留着烟子,地上噼里啪啦散着些皮,是座刚埋了人的坟。
——以前这块儿全长满了草,人走进去连脑袋都瞧不见。总能听见里头刷刷的像是有人在走,有时候还能听见小孩子哭。每一年都有人在里头找不见了。发大水时候,却有些骨头给冲到路上。
——前几年走掉那个,生下来都是好好的。小时候带去山里挖红薯,说是挖着一个大的连着五个小的,瞧着像是个脚底板。用手去摸,还是温的,一下子就往土底下缩进去了。那人一回来就发烧,烧过以后才成了斗鸡眼,脑子也不清楚了。
他们讲着这些故事,看起来不像是想要吓人,倒是用一种格外严肃、怕被什么听着的态度在交换秘密。一个老头也在一旁听着,一面听,一面拉长地叹息,弄得小孩子们也摆出了讳莫如深的表情。
不知为何,我想到大山、火和洞穴,以及岩壁上的影子。不知不觉间,小雅压在我膝盖上的手心已经沾满了汗水。
按照以往的习俗,过年时,村里都要聚在一起吃晚饭,由各家轮流着请客,并要出人去打下手。所以今天在场的大人都是些男性。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我们收拾鱼竿,乘小雅舅舅的越野车去吃晚饭。车内混合着皮革和香薰的气味。一路上,小雅总盯着窗外黑乎乎的树林看。
楚姐已经老早就在帮忙准备晚饭。她直到人人都落座后才忙完活计,匆匆来到小雅身边坐下。小雅一直在拉着妈妈讲自己钓到了一条鱼。它和别的鱼一起下了油锅,炸得酥脆后撒上辣椒粉,每桌分到一小碟,即便端到桌子上也认不出来了。
饭吃到一半开始下雨。桌子被搬到室内,人和人挤在一起,烟味充斥着房间,让灯光都变得迷蒙了。
男人们脱掉上衣,赤着胳膊碰杯,在烟雾缭绕中划拳,声响大得像是在吵架。地面上落满了碎骨头和瓜子皮。妻子在劝丈夫:差不多得了!被劝的人一副受到轻视的神色:这才哪儿到哪儿!
那边喝着酒,半真半假发着怒,在讲征地和分红的事,这边婆婆妈妈在讲各家的闲话。小孩子分得手机,聚拢在一起勾着头玩游戏。我和小雅坐在门边,热气形成了风,从鼻尖前徐徐旋入雨中。
小雅在耳边大大地打了个呵欠。她迷迷糊糊地挨着肩膀,因为嫌弃烟味,小巧的鼻头轻微皱起。我闻了闻她的头发,再这样下去,新衣服都要熏进味了。
楚姐悄悄摸到门边,「困的话,就回去睡吧。」
「那,妈妈呢?」
「先送你们回去,之后还得帮着收拾一下。哥哥也会陪着你的嘛。」
她借来雨伞和手电筒,带着我和小雅从山路走回借宿的院子。漆黑的院落里传来拖动链条的声音。楚姐把席间拾来的骨头和剩菜倒进食盆里,飞虎躬下身去,混着雨水大快朵颐。
点亮门廊的灯。堂屋的门开着,老太太白天躺过的躺椅还原模原样摆在那里。楚姐蹲下来,将我和小雅一并挽到怀里,轻轻抱了一下。
「不用等我回来,差不多困了,就和小雅一起睡吧。晚上很冷的,把门窗关好了。」
她捏捏我的手,最后叮嘱几句,撑上雨伞出门。
楚姐离开后,我在堂屋找到一把雨伞,牵着小雅走过院子,在浴室里刷牙洗脸。带着砂砾的积水漫过拖鞋,大门朝向黑乎乎的雨夜开放,看上去总让人心生不安。
为了给楚姐留门,我用砖块抵住门,没有插上门栓。
回到房间,关上房门,给小雅擦擦淋湿的肩膀,背过身去,等着她换上睡衣。
她还不想要睡觉。敲在房顶上的雨声已经从滴滴答答变成了稀里哗啦。我们像是被溪流包围,流水的声音接连不断蹭过耳背。
小雅从身后搂住我的脖子,半是埋怨、半是撒娇地问我妈妈为什么还不回来,同时不住地挨着我晃来晃去。
故意松散了力气,和她一起倒在被子上。她蜷起双腿,膝盖抵住我的后背,啊呜一下,把我衬衣的后领含住了。
视野前方是摆放照片的灵位。在昏黄的灯光下,黑白色的老人默默与我们对视。小雅的鼻子挨着我的后颈蹭来蹭去,慢慢安静下来。
正当我以为她已经睡着的时候,突然听见了小小的声音。
「.....哥哥,到底有没有鬼呢。」
我这才知道,她也正注视着那张照片。
转过身去,瞧见了一只睁大眼睛,蜷缩在灯光下的棕色幼熊。隔着兜帽抚摸她的脑袋,把她搂到胸前,将她与照片隔开。
「小雅,鬼是想象出来的。」
我一直是这么认为。
但正在这里,供桌上放着一张黑白色照片,窗帘轻微动摇,窗缝里仍渗入雨水,白墙流下泪痕似的水渍,将其说出口来,却觉得脊背传来寒颤。
那缕泛起的战栗传递给了怀中的小小身体。小雅怕得连头也不敢抬,紧紧贴着胸口,犹犹疑疑地问:
「如果、.....如果没有鬼的话.....为什么,他们要说有呢?」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可怕的故事?
为什么,要焚烧纸钱?
为什么,要在坟前跪下?
.....为什么,要向着地里的人许愿?
「以前的人,其实不相信自己会死掉。」
感受着小雅的体温,压抑住心跳,挨近耳朵,对着怀里瑟瑟发抖的她,像是讲故事那样说。
「毕竟从没有人真的经历过自己的死,还可以抱有侥幸.....但别人的死,只会是一种,没有办法的事摆在面前。」
从别人那里,我们知道小雅的爷爷已经死了。死了就是死了,一切都盖棺定论,再没有让人参与进去的余地。
他曾在这间房子里生活,如今只留下一张照片供在这里。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再不会开口说话,与人一起吃饭——这一事实,对于那些仍想要和他生活在一起的人来说,是无可逃避的。
但鬼可以逃掉。纵使是在那些最可怕的故事里,我们也还可以试着逃跑。
相信有鬼在,要比相信『人死后什么也不复存在』要更令人宽心。有会保佑人的鬼,也会有害人的鬼。鬼依然活着,或者说,依然能以某种方式与人发生交互、产生关联,一切都没有结束——这是拿一种有余地,还有得商量、有得逃避的恐惧,去替换了另一种毫无余地的恐惧。
「但小雅不相信鬼,不害怕鬼,也没关系。」
因为我在小雅身边,小雅在我身边,我们彼此都参与到了对方『死』的可能性里。
我害怕小雅死掉,所以许下约定,和小雅互勾手指,陪着小雅回到老家,只有这样,小雅的『死』,才不再是一种我只能接受下来的客观事实——它能够与我相关,我能够参与其中。可能性融到一起,她与『我』彼此不分,她的死变成了『我』的死,成为了一种主观上不确定的,『或许不必如此——』的猜测。
现在,小雅在我面前,她能听见我的心跳,她的呼吸正搔动胸口,两件事握起手来,行走在了同一个地方。
至少在延绵的这一瞬间,不必担心『死亡』,不必幻想鬼怪。
「妈妈等会儿就回来了。一觉醒来天就亮了。根本没什么好怕的。」
「.....所以,真的没有鬼嘛?」
小雅闷着鼻子,微微从胸口抬起脸来,看我一眼。因为被长时间压住,她的鼻尖有点红红的。
「没有的。肯定没有。」
「.....嗯。」
她看起来还是有点迷糊、有点困惑,但还是轻轻侧过身,面向了黄澄澄的灯泡。
她的后脑勺枕着我的左臂,右耳贴住我的胸口,恰恰是心口的位置。我的右手被她拉过去,像是系安全带似的,把她拢在了里面。
躺在大床的中央,听着雨声。如果闭上眼睛,灯光在眼皮留下的红色投影就像是太阳。
总觉得,如今只有我们这里还亮着灯了。
如果黑暗中有什么在看,那么这间房子,那扇窗户,实在显眼得不得了.....总觉得它们会像是虫子一样向这里聚拢过来,立在门外。
偶尔,那条老狗在窝里踱步,尾巴打到瓦砾板上,拉得链条铃铃作响,就让我暗中松了一口气:那外面一片漆黑,空无一物。
楚姐还没有回来。小雅打了好几个呵欠,脑袋挨着手臂蹭来蹭去,在下意识地寻找舒适的睡姿。
我把被子拉起来,把我和小雅盖住。或许该关掉灯了.....但那样,又有点,吓人。
小雅已经缩进了被子里。她老是喜欢这样——像是潜水似的,脑袋也不露出来。不过等到睡着了,又会闷不住,自然而然地蹿出水面。
仅限今天,我也有点,想要和她一起躲到被子里。但总得有人看着外面啊。要是两个人都在里面,万一被子外面,真的有什么在呢。
有什么敲在院门上,发出当的一声。
「.....妈妈?」
怀里的小雅闷闷地呢喃一声,从被子里探出发丝凌乱的脑袋。
短暂的寂静。
当、当、当
像是瞎子在用棍摸着铁门,敲打在门上,一停,一顿,透过雨幕,硬硬地在耳边响起。
我想起了老太太的拐杖。这样的夜里,难道还摸着黑回来了吗?还是说,楚姐一时走不开,让她来看看我们?.....可怎么会让一个老人过来呢?
我坐起身来,仔细停着雨里的动静。小雅紧紧拽着我的衣服,也注视着窗子的方向。
哐一声,抵住门的砖块倒掉了。接着是门轴转动的干涩声音。院子的老狗试探性地嚷了一声,接着越发凶猛地吼叫起来。它死命挣着锁链,爪子在水泥地上打滑。项圈扼住它的咽喉,迫使得它短气而急促地发出哀鸣。
当、
棍子敲在了卧房的门上。
那东西站在门外了。
它停在那里,一声不吭,一句话不讲。唯独狗还在接连不断地吠叫。
小雅哭了出来。我胡乱抚摸着她的脸颊,擦去不断涌出的眼泪和鼻涕。心口沉沉地,像是坠着重物,跳得异常艰难。眼前蒙着一层雾。咽口水时舌根像是生了锈。
.....该不该出声?问它是谁?要干什么?它已经瞧见了这里还亮着灯——也许已经听见了小雅的哭声。门已经锁上了,窗子呢?窗子关严了吗?
当当当当当
门被接连不断敲响。不再是棍子的声音,而是在用拳头,用手在砸。整座房子都被震得发抖。它好像在说话,什么也听不清,似乎是在骂人。喘不过气,眼睛又酸又涩,一片模糊。小雅、小雅、我想着这两个字,终于意识到,那就是在我怀中哭泣着的小女孩。
在窗户传来响动的一瞬,我拉着小雅离开床铺,将她推进床底。
黑暗中,灰尘沙沙地塞进嗓子,蛛网糊住了脸,在耳边根根断开。挨着小雅的后背,将她抱在身前。从小雅身上扩散开温热的感觉。已经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想将她牢牢抱紧,盖住她的身体,让她安安全全待在我和墙壁之间的角落里。想要安慰她不要害怕,但下巴却在发抖,牙齿频频咬到舌头。
——哥哥,
突然,在一切嗡嗡作响的杂音中,听见她在喊我。
嗯、试着答应她,声音又小,还在发抖。她听见了,伸出手来,摸到我的手掌,确认了我就在这里,然后,恍若醒悟过来一样,
哭泣、颤抖,一下子停止了。
黑暗中变得无比安静。除了我自己的心跳、呼吸,什么也听不见了。
好奇怪。
就像是,她觉得,这是在,和谁玩躲猫猫一样,就这样,轻而易举,安静下来,在我怀中恢复了平静。
她不害怕了
真的 一点都不害怕了
我觉得眩晕 把脸埋向小雅的后背 我们不再出声 只是 安安静静的 藏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