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違章屋的愛與慾(起)
青絲轉白霜,昔日青年士兵們的歸鄉夢想如同遠山的輪廓,隨著時光流逝而愈加模糊。那些年逃難而來的軍人們,如同秋葉般一片片凋零,曾經喧囂的軍營如今只剩斑駁的圍牆,靜默地見證著歲月更迭。
希望村雖已升格為希望鎮,但那曾經迴盪在街巷間的各地鄉音,如同退潮的海水,漸漸消失在時間的沙灘上。取而代之的,是一波波從農村湧入的新生勞動力,帶著他們的夢想與汗水,在這片土地上書寫著嶄新的篇章。
徐采玲是「余氏鞋業」的一份子,這家專門代工各大品牌鞋款的工廠已經承載了她數年的青春歲月。
憑藉著勤勉與細心,她從普通女工一路晉升為大夜班組長,肩上的責任如同夜色般沉重。每晚十二點,當城鎮的燈火漸次熄滅,大多數人已進入夢鄉,她便踏入工廠的大門,在機器轟鳴與膠水氣味中度過漫長的夜晚。
待到早晨八點,晨曦已不再微露而是灑滿大地,她才踩著吱呀作響的老舊自行車,帶著滿身的疲憊與凝固在衣物上的膠水氣息,沿著漸漸甦醒的街道,緩緩騎向她那簡陋卻溫暖的家。
在希望鎮的街巷間,像采玲這樣的工人家庭如同星辰般密布。昔日的軍人眷屬們早已領取了政府的補償金,帶著記憶與傷痕遠走他鄉,留下的空間被一座座大小不一的工廠填滿。
這個時代,「發展」二字高懸於所有人心頭,環保與污染防治的概念尚未在人們的意識中生根。曾經的希望村,那個鳥語花香、溪水清澈的桃花源,如今已被工業文明的浪潮無情吞噬。
清晨的霧氣中摻雜著各種化學物質的氣味,如同一層無形的紗幕籠罩著整個鎮子。昔日清澈見底的小河已然面目全非,混濁的水面上漂浮著彩色的油膜,在晨光中折射出病態而詭異的光芒。
這就是轉型中的希望鎮,一個傳統與現代碰撞、夢想與現實拉扯的矛盾之地。從四面八方湧入的農村青年男女們,懷揣著「有朝一日衣錦還鄉」的美夢,甘願忍受著比農村更為惡劣的生活環境——擁擠的違章建築、污濁的空氣、嘈雜的機器聲,以及日復一日的單調勞作。
他們用青春與健康換取微薄的工資,卻依然堅信,只要足夠勤奮,那個閃閃發光的「明天」終將到來。
與這些懷抱夢想的外地人不同,徐采玲的經濟條件本應更為優渥——作為工廠的幹部,即便只是大夜班組長,她那份穩定的薪資也足以在鎮上租一間像樣的房子。
然而,命運的諷刺之處在於,她的住所卻是希望鎮最為簡陋的棲身之處:一間搭建在五層公寓樓頂的鐵皮屋。那不過是幾塊薄薄的鐵皮和殘舊木板拼湊而成的空間,宛如被遺忘在都市邊緣的孤島。
盛夏時節,烈日炙烤著鐵皮,室內溫度如同蒸籠,汗水浸透衣衫;寒冬時分,刺骨的寒風從縫隙中肆無忌憚地侵入,即使裹著厚被,也難抵那刺骨的寒意;而每逢雨季,屋頂上的雨滴便化作無數細小的水柱,在屋內形成一場微型瀑布,她只能手忙腳亂地擺放各種容器,在滴答聲中輾轉難眠,無法獲得白天應有的安寧與休息。
這一切的根源,是她那名為邵子洋的丈夫——一個在各大建築工地間流轉的臨時工。表面上看,這對夫妻的經濟狀況應該不差,兩人的收入加起來足以在鎮上過上體面的生活。
然而現實的殘酷遠超想像——這個一月難得在家露面一兩次的男人,不僅從不將工資帶回家中,反而如同一場定期光臨的颱風,每次到來都會席捲走她辛苦積攢的血汗錢。他總是有著說不完的理由:欠了賭債、受了工傷、被老闆拖欠工資……而采玲的積蓄,就這樣在一次次的「緊急情況」中,如同指間的細沙般悄然流逝。
更為艱難的是,在這樣捉襟見肘的經濟狀況下,她還必須獨自撐起一個五口之家的重擔,含辛茹苦地養育著三個年幼的孩子:長女徐萱,次子徐凱,以及小女兒徐菁。
這三個孩子隨母姓並非偶然,而是采玲心中一個無人知曉的秘密,連孩子們自己也被蒙在鼓裡。
長女徐萱的生父,並非那個偶爾在家現身的邵子洋,而是采玲少女時代的同窗——一個名叫阿虎的不良少年。那時的采玲,年少無知,被阿虎身上那股桀驁不馴的叛逆氣息所吸引,像飛蛾撲火般墜入了一段不該開始的感情。
在一個雨後的黃昏,校園的器材室裡,懵懂的她在半推半就間失去了純真,卻不懂得保護自己。
幾個月後,當她忐忑不安地告訴阿虎自己已有身孕時,那個曾在她耳邊低語甜言蜜語的少年,眼神瞬間變得冷漠陌生,轉身離去的背影帶著無情的嘲弄。
而她後來才知道,自己不過是他征服清單上的又一個名字,一個被他炫耀在男生間的「戰績」,而他早已將目光投向了下一個天真無邪的女孩。
就在她絕望無助之際,邵子洋如同一道曙光,出現在她的生命中。他是希望赫赫有名的邵家少爺,那個少數能與美國做生意的家族。在當時政治氛圍緊張的年代,這樣的背景幾乎等同於擁有無上的特權與地位。
邵子洋在校園裡總是一身洋氣的打扮,腕上的名錶和口袋裡的進口香煙,都是普通學生難以想像的奢侈品。他的世界與采玲截然不同——他周旋於富家千金和政商名流之間,而采玲雖出身書香世家,兄姊皆為醫者律師,卻因一時叛逆成了家族中的異類。
在那個階級分明的年代,這樣的兩人宛如天壤之別,本不該有任何交集——一個是出入高級場所、口袋裡永遠裝著外國鈔票的「洋派」少爺;一個是背負著「未婚生子」恥辱的書香門第女孩。
然而,命運的齒輪總是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轉動。就在采玲面對著未來的迷茫與絕望時,邵子洋竟然出現。他不僅替她支付了全部的住院和手術費用,更提出了一個讓她瞠目結舌的提議——私奔。
「和我登記之後,妳的孩子不會是『父不詳』,也不用送給別人收養。」他眼中閃爍著莫名的光芒,語氣中帶著不容拒絕的堅決。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提議,采玲起初以為他是瘋了。畢竟,這個孩子是他死黨阿虎的,而非他的血脈。但在那個女性選擇極為有限的年代,一個未婚生子的女孩能有什麼出路?家人的排斥、社會的歧視,以及孩子將來可能面臨的種種困境,都如同一把利刃懸在她的頭頂。
當邵子洋告訴她,他已從父親的保險庫偷出一堆金飾,足以支撐他們開始新生活時,采玲終於點頭答應。她沒有愛情的奢望,只希望能給女兒一個名分,一個不被世俗唾棄的身份。而這個自願前來「收留」她們母女的少爺,或許是命運給她的唯一出路。
然而,命運的玩笑遠比她想像的更為複雜。就在她以為一切塵埃落定之際,邵子洋卻帶來了另一個驚人的轉折——他不僅要當她女兒的「父親」,還要帶走另一個嬰兒,一個剛出生的男嬰。
那晚,在醫院昏暗的走廊上,兩個年輕人抱著兩個襁褓中的嬰兒,小心翼翼地穿過醫院的後門。采玲的心中充滿疑惑,卻也明白,此刻她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
當她踏出醫院大門的那一刻,她便踏入了一個未知的迷霧。這個男人,這個帶著神祕目的的邵家少爺,很快就露出了他表面慷慨背後的真實面貌。
私奔後的歲月是永無止境的逃亡。在邵子洋近乎偏執的堅持下,他們從未在同一個地方停留超過一年。每當采玲好不容易熟悉了一個環境,認識了鄰居,也適應了新的生活,他便會在深夜裡突然宣布:「我們明天就搬家。」
他的眼神總是閃爍著不安與警覺,彷彿有什麼可怕的東西正在追趕著他們。
那些從邵家保險庫偷出來的金飾,本該是他們新生活的基石,卻如同流水般很快消耗殆盡。當初信誓旦旦的「一起工作」承諾,也隨著時間的流逝變成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邵子洋不僅從不將工資帶回家中,反而總是以各種理由向她索取金錢。
每當采玲質問他為何總是搬家,為何從不把錢交給她管理,他總是避重就輕,有時甚至會惱羞成怒,摔門而去,幾天不回家。而每次他回來時,總是帶著一身酒氣和衣服上若有若無的香水味,卻從不解釋自己去了哪裡,做了什麼。
就這樣,原本以為是救贖的選擇,逐漸變成了一場無法脫身的噩夢。采玲發現自己不僅要獨自撫養兩個孩子,還要在陌生的環境中不斷重新開始,承受著經濟壓力和精神折磨。而那個曾經在病房裡向她伸出援手的少爺,如今成了她生活中最大的不確定因素。
然而,這場漂泊的生活終究走到了盡頭。當第三個孩子——小女兒菁誕生後,這個由謊言與秘密構築的家庭,面臨了無法迴避的現實困境。
與前兩個孩子不同,菁才是采玲與邵子洋血脈相連的結晶。長女萱,其實是阿虎的骨肉;而次子凱,則是邵子洋那夜從產房中神祕帶走的男嬰,與采玲毫無血緣關係。這個由三個孩子組成的家庭,竟然沒有一對是親生兄妹姐弟,而這個秘密,只有采玲和邵子洋知曉。
當政府開始推行嚴格的人口普查政策,這個沒有正式戶籍的家庭頓時陷入了困境。新規定明確表示,房東若收留無戶籍租客,將面臨嚴厲處罰。多年來的逃避與隱瞞,如今已無處可藏。
「子洋,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采玲終於鼓起勇氣,在昏黃的燈光下提出了那個被迴避多年的話題,「要不...你回去找邵家認個錯?你父親那麼有錢有勢,就算再生氣,也不會真的不認你這個兒子。」
聽到這話,邵子洋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眼中閃過她從未見過的恐懼。「不可能!」他近乎歇斯底里地吼道,「永遠不可能!」說完,他重重地摔上門,消失在雨幕中,留下采玲和三個被驚醒的孩子面面相覷。
這樣的對話在接下來的日子裡不斷重複,每一次都以邵子洋的暴怒或者失蹤數日告終。久而久之,采玲也漸漸死了心,不再提起這個顯然觸碰到丈夫某種禁忌的話題。
更令她困惑的是,當她提議將孩子們的姓氏登記為「邵」時,這個平日裡對孩子們漠不關心的男人,竟然表現出前所未有的激烈反應。
「不行!」他的聲音因為恐懼而顫抖,眼神中充滿了驚慌,「絕對不能跟我姓!他們會找到的!」
「他們是誰?」采玲不解地問,「你父親嗎?」
邵子洋沒有回答,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不能跟我姓,不能跟我姓...」他的樣子不像是在生氣,反而像是在害怕某種無形的威脅。
就這樣,三個孩子最終都隨了母姓,成了「徐」家的孩子。而邵子洋的反常舉動,則成了采玲心中又一個無法解開的謎團,加深了她對這個與自己朝夕相處卻始終如同陌生人的丈夫的疑惑。
歲月匆匆,轉眼間,孩子們已到了入學的年齡。流浪的生活不再只是一種選擇,而是成了一道無法迴避的難題——沒有固定住所,孩子們便無法獲得正常的教育。
為了三個孩子的未來,采玲第一次與邵子洋爆發了激烈的爭吵。那些平日裡被壓抑的不滿與委屈,如同決堤的洪水般一瀉而出。她的堅持最終換來了一個結果——在漂泊多年後,一家人終於回到了希望鎮定居。
采玲選擇希望鎮的原因很實際:這裡正值工業開發的初期,大大小小的工廠如雨後春筍般湧現,就業機會比比皆是。即使是她這樣一個沒有太多技能的女人,也能在工廠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足以養活三個孩子。
然而,邵子洋依舊我行我素,拒絕在一個地方安定下來。他選擇跟隨著各個建築工地四處奔波,一月難得回家一兩次,每次回來不是帶著一身酒氣,就是帶著各種莫名其妙的要求和藉口。這樣的生活模式,就這樣維持到了今天,成了采玲生活中難以改變的常態。(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