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被激怒的黑猫一样奋力挣扎——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下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一定要你付出代价!
……
病房的门被推开,原本是捧花的贼鸥走在最前,但军舰鸟一下就超了过去。
「大小姐,看看我们把谁带来了?」
阳光经过暖色壁纸的漫反射,包覆在少女尚显稚嫩的肩上,在嫩黄色吊带睡裙的衬托下,奶白的皮肤更显得吹弹可破。娇柔的体态与暴力机关格格不入,更显得她的后台有多么可怖。
看起来有些疲惫、对任何事情都兴趣缺缺的眸子窄窄地睁着,视线随着军舰鸟的喊声缓缓移动,上下打量了一番捧着花的贼鸥。
贼鸥同样打量着她。也许是为了方便行动,原本和瀑布一样披到腰间的乌黑长发已被修剪成齐肩的长度,但除此之外体态并没有太大变化。虽然已经记不清脸长什么样,但贼鸥还记得她是个小个子、还给人难缠的感觉。
她好像已经不记得自己了,贼鸥稍稍松了口气。
「发电站的人?我们以前好像见过。」
明明是干净而没有一丝阻滞的嗓音,却差点把贼鸥的气管堵住。
贼鸥没有出声,只是走上前去,面带微笑把花束放在费总带来的花束旁。
「哎呀大小姐,你都到发电站旅游过,那时候估计所有人都在街边上给你列队欢迎,眼熟一两个也很正常嘛。」
贼鸥真的很想把军舰鸟的嘴封上。
「不。那是四年前的事了,而且,我连司令都没有印象,如果只是个路人,没道理会……」
「哇!大小姐可别一下把眼睛睁这么大,痊愈了你也悠着点!不过话说回来不愧是家大业大啊,义眼看起来跟原装的根本没区别,和原来一样漂亮、一点看不出动过手术的样子,哈哈哈!」
贼鸥忍不住盯了军舰鸟一眼,余光瞟到秦燕姿同样瞪着那个粗神经。
她的视线重新转回贼鸥,细细的眉头蹙起又展开,眼中滑过数道光华。
如果这不是被认出来,就一定是她眼里进沙了。
「我是贼鸥,家父在世时是镇上的外交专员,在接待时见过。」
自首吧。
四年前,她像被激怒的黑猫一样在随从的怀里奋力挣扎,用挤到尖锐的嗓音宣言:
「为什么这样对我,不是说好要当我的朋友吗,第一个朋友……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下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一定要你付出代价!」
那确实只是稚龄少女的气话,几年过去,这种程度的情感或许也早已被抹平。但是——
她有权。
只要有权,随心情喜欢就能抹去一个人的存在。当时贼鸥「出卖」她,相当一部分原因其实是她的父亲「有权」。自己帮助找回她的行踪,家主不太可能为了她的情绪惩罚自己,因为若是这么做了,隐瞒也是重罚、揭发也是重罚,对他人而言这个女孩会变成完全的扫把星。听上去也许天方夜谭,但那些大势力,就是能用一句话让人去死,如果拒否也是死、配合也是死,那至少死前要从这个害死自己的懵懂少女身上讨回一些东西……所以,那时贼鸥不会有事。
但现在不一样,时至今日,他这样的小人物早就被遗忘,秦燕姿想弄死自己,甚至不需要什么理由。
他在意她现在的性格、对海鸟的态度,就是为了弄清楚,自己下一步到底该怎么做。躲是躲不过的,贼鸥也不怕杀人,但他自知现在仅凭自己并没有与整个势力对拼的实力,也不想轻易就将至亲之人卷入。四年,这个已完全被自己从记忆中清到角落的少女,究竟成了什么样子……
「我是贼鸥,家父在世时是镇上的外交专员,在接待时见过。」
贼鸥伸出右手,少女的胸脯因呼吸剧烈起伏,她没有接贼鸥的手,而是闭上眼睛。
「队长、纱织,不好意思,能请你们出去一下吗。」
「!」
病床边的两人一惊。
「餐券床头柜里还剩一些,食堂在二楼,可以去护士站问路。『贼鸥』留下。」
秦燕姿的眼睑越闭越紧,声音也开始颤抖,隐隐竟有水光在眼角闪烁。
「啊、好。」
准备好的话全被白头海雕吞了回去,就连一直粗神经的军舰鸟都被突如其来的场面吓到,他老老实实从床头柜里拿出一叠贵金属颜色的餐券,恭恭敬敬地打个招呼带着白头海雕退出房间。
明明在面对费珠时都面不改色。
病房的门关上时,贼鸥手心的汗滴都已经开始发凉。一力破万巧,他的心机还对付不了羽翼完整的权贵,何况他的行动向来依赖筹划与借力,这些都需要时间铺垫。眼下就连费珠他都需要规避,突然把一个更恐怖的存在放在他面前,他根本就是板上鱼肉。贼鸥咬牙,视线飞速转动,准备将捧花用于定型的铁丝拆下,但在他有所行动之前,秦燕姿就猛扑了过来——
「啪!」
贼鸥几乎是用了求生的力气,迅速制住少女的双手,她嘤咛一声,大滴的眼泪甩落,在米色的地毯上消失无踪。
「黑树……对不起!」
传入耳朵的声音,让贼鸥脑子像被电击一样停转。
「我真的是世界上最自私的人,我差点害死你……虽然长大以后知道写给你的信都是家里的人假装寄了出去,但我真的好怕,怕四年前他们告诉我已经将你严惩不是装的。我从来收不到你的回信,大人们说是因为他们废了你的手脚……我……呜啊……」
安静少言的气质像窗纸一样从内部被戳破,激动的情绪如泉水一般汹涌不止,将贼鸥包覆其中,令他精神更加紧绷。贼鸥手上的力气没有放缓,两人维持着怪异的姿势,秦燕姿半跪在床,几欲扑上贼鸥,却被他硬生生架住,只能垂着脸不停哭泣。
「能看懂你的书以后我就后悔了,是我自己逼得你,不得不……伤害我。」
短暂的空转后,贼鸥的思绪重新接上,开始飞速运转,他嗅到了事件的转机。
当年,自己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借给她一本书,告诉她「读懂就能找到朋友」。
那是一本与政权更迭有关的历史书,不算艰涩,只要受过良好教育哪怕是小孩也能读,他原本只是想用其中阶级相关的叙述挖苦这个任性妄为的富家小姐,没想到她真的看进去了。
她刚刚一口气说了很多冲击性内容,能叫出那个名字更是为供述增加了真实性,自己对会面没有准备,她一定也是同样,既然如此……
贼鸥依旧没有放松手上的力道,他深吸一口气。
既然主动暴露弱点,那么就让我利用吧。
「秦燕姿。这四年,我一直在找你。你以为我会原谅你吗?我要向你复仇。」
「啊……!」
「没错,堂堂秦氏船团对我这样的虫蟊根本不会有兴趣,但既然你读懂了我的书,应该也明白你的一句话就能毁掉别人的人生。你现在也感觉得到吧,负伤的时候港区炸锅、总经理亲自来探望,没有人敢真正跟你平起平坐。」
贼鸥没有立即说下去,而是在沉默中等待猎物抬起她的脸。当那对可怜的眸子从眼泪下浮起时,她的整张脸都湿了,这样的画面连贼鸥都没预料到,险些令他失神。
「当年,你们这些大人物应该是为了参观人造林才来的我们镇上。你猜怎么样,那片林子已经消失了。发电站毁了,我们的镇子也毁了,我是最后一个活着从那出来的人。这件事应该是机密,连司令都不清楚详情,对你和和气气的总经理也可能曾经在训练营里安插武装部的教官有意把我灭口。」
「但这些都不重要,你知道重要的是什么吗?」
刻意压低的嗓音后又是沉默。此时的少女看起来已经没有了自己的想法,她的情绪、辩解好像已统统被贼鸥扫入虚无。
「我的父母,在那之前就死了。发电站从四年前开始就出现问题,必须要用人命去填,而我的父母,在第一次抽签的时候就双双上榜,你觉得是因为谁?你大概不记得这身衣服了,这就是我们见面时我穿着的,那时候它还很新,是刚从姐姐那里收到的新年礼物,你猜猜,我的姐姐又是哪一年被填进电站的?」
恶毒的暗示、煽动的话语、刻意渲染的节奏与语调,贼鸥自己都几乎要真的对她产生恨意。她是无辜的,需要为这一切付出代价的是无能的官员、整个体系的愚守者。
贼鸥松开少女的两腕,刚刚被他抓住的地方一片泛白,甚至还留下了淡淡的血痧。
如果她真的像军舰鸟说的那样,连罪犯和敌人都会去奢侈地同情,那自己的这番演出应该会有不错的效果。只不过,受准备时间所限,自己也不免使用了一些需要保密的信息,希望这些赌注能够换来物有所值的回报。
秦燕姿单薄的身体微微颤抖,她无力地坐回床上,光洁的两腿垂下床沿。在贼鸥还在脑子里纠结到底要怎么体现「复仇」来进一步增加可信度的时候,少女缓缓站起身子,完成了她最开始就想做的动作。
因为她速度很慢,慢到没有一点攻击性,贼鸥就放任了,但待到她真的完成后,贼鸥却反而僵在原地。
她攀住贼鸥的后背,把脸凑在贼鸥的胸口,婆娑泪眼在他的前襟轻蹭。
「我不值得你扮坏人。」
「如果小时候没看你的书,你就扮成功了,你经历的不公,永远都只有你自己承担。如果刚刚让你拿到铁丝,你又要扮坏人了吧,之后你又要不公平地承担什么呢。」
「前几年,我只想着消灭让你不幸的根源,但你才是最需要立即得到补偿的。我了解到发电站每年都会向泛东岸支部提供人力,所以来到这里,原本想着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通过新岛物流找到你,如果你真的没了手脚,就由我来照顾你一辈子。没想到,竟然在这个时候再见,完完整整的……我会用余生赔偿你,我们的组织还没有暴露、还没有覆灭,你教会我的我一直记得。」
……是自己用料太猛把她弄傻了吗?
自己教了她什么?贼鸥梳理思绪,四年前的记忆已经非常模糊,但他还是努力还原出当时的画面——
……
街上非常热闹,好像是来了什么大人物,但这些都与少年无关。他只是和往常一样,心无旁骛地看书。
但就在这时,父亲领着几人回家,室内忽然变得嘈杂。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孩子还爬到阁楼上来,跟他旁边的大人叽里呱啦说个不停。少年异常窝火。更烦人的是,父亲还让他一起接待客人……
好不容易把瘟神送走,没过多久却又听见屋门打开的声音,少年头也不回,继续闷在书里。
「……要交朋友。」
女孩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身后,支支吾吾地说了句什么。
「你怎么进来的?!」
答案是她手里摇晃的钥匙。
「算了……别烦我,离我远点。」
「为什么大家都不愿和我说话不愿和我一起玩。」
「地位都不一样谁敢惹你。」
「可只是一起玩……」
「那也会吵架,小孩最烦人了,等吵起来骂你两句你一发火你爹就能把他家抄了,有脑子的家长都会让小孩离你远点。」
女孩急了,语调提高了一分:「你不怕我发火?」
「那正好,把你家大人引过来把你带走。」
「……你这坏蛋!」
见女孩转身走开,少年还没来得及松气,就又听见她烦人的问题:
「只要地位一样就可以了吗?」
「是啊,你要有本事消灭阶级,想跟谁做朋友就跟谁做朋友去吧,别来烦我就行。」
「可我只想和你做朋友。」
「关我什么事。」
「我喜欢你。」
「随便吧。」少年叹一口气,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难缠的对象,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大沉没前泛东岸史》,递到女孩手里,「157页到187页,等你什么时候连被核审删减过的沙联历史都能看懂就什么时候有朋友。」
「现在可以先和我做朋友吗?」
「……我没有过朋友,也不感兴趣。」
「我也没有过,拜托嘛。」
少年实在是拗不过了,最终只得妥协。
「拉钩哦,我是秦燕姿,以后要经常在一起。」
「……黑树。」
女孩的星眸里,倒映着少年的面容,沉静而不阴郁,随性却绝非不修边幅,继承了父母优良基因的他,完全算得上俊美。
……
各种方才无法理解的事情瞬间联系起来。
「消灭不幸的根源……?组织?」
「不幸的根源是阶级,我们可以被杀死,但革命是杀不死的,第二联合终有一天会复兴为沙联,这是全人类的未来。」
反对屠杀、厌恶虐待战俘、不接受将性资源作为生产资料。这不是愚昧的善良,而是比那更可怕的东西。现在的人都把陆上的第二联合叫做「沙联」,但它已不再是那个曾横跨整片大陆、最接近共产社会的红色政权,军舰鸟说她造访过那里……
奴隶劳工运输活动几次遭到破坏,而这只趴在自己胸口的「海燕」,正是在调查行动中负伤。
「组织『还』没有暴露、『还』没有覆灭」……
「为了……我?」
「四年前不就说过了吗,我喜欢你,一见钟情的喜欢。」
只有十一二岁就偷钥匙进门、身为衣食无忧的千金小姐,过来负责后勤支援工作,还说出「自己没有手脚就照顾自己一辈子」这种话……
「我一定会为你斗争到最后,我知道,我的父母是特权阶级,我自身也是同样。我无法决定自己的出身,也必须感恩父母的养育,可如果到了最后时刻,他们选择拦在前面……就当是我对你的赎罪。」
这是条真正的恶龙。
而这个怪物,居然是自己几年前随手丢出的一本书、几句话孕育出来,自己现在成了她巢穴里的宝物。
怀里少女的娇弱恐怕只是假象,她为了一个仅见过一面的异性改换思潮,甚至可以为了看不见摸不着的信念把自己炸进医院,还说出要手刃父母这样连贼鸥都感到大逆不道的话。他根本无法想象这个怪物一旦失控会做出多么可怕的事情。
贼鸥一阵目眩,他甚至开始为自己方才用于威吓的演出感到后怕,看到她脸上恬静的笑容,他忽然明白为何军舰鸟会本能地毕恭毕敬。自己只是用智力玩弄低等生物的爬行类末裔,而她,是从魔幻世界里破空而出足以摧毁秩序的巨龙。自己对她的憎恶,是真的也好、演的也罢,都会被她曲解成先入为主的善意。
「之后要经常在一起哦,黑树。」小动物一样的少女,顺服地匍匐在贼鸥胸前,水灵灵的眸子圆睁着,在察觉到贼鸥对视的瞬间便盈满笑意。
她不是对一切都不感兴趣,而是对贼鸥以外的一切都再也提不起兴趣。
「你的心跳好快、但是根本不是生气。还说恨我。」
「没有下次了哦。」
爱与恨就像马蹄磁铁的两极,是无比接近、可以互相转化的东西。
「为了你这么努力,你不抱抱我么。」
贼鸥将两手合围在她的背上。
「不用那么紧张,我喜欢你。」
病房的门被轻轻叩响。
「大小姐~食堂的早饭快卖完了,我们带了饭过来哦。」是白头海雕的声音。
「贼鸥的份呢?」海燕保持着拥抱的姿势,眯眼问道。
「当然带了啊,打了三份,都够把小鸥鸥撑肥了。」
「好~」
对贼鸥亲昵的称呼并没有激起海燕的反发,她依旧放松地赖在贼鸥身上,小声呢喃:
「对你好的人我都喜欢。」
「早饭放门口就好,我换下衣服,晚些时候在我家碰面,你们先过去吧。」
「贼鸥不在里面吗?」
「他去办出院手续了。」
门外的白头海雕应了一声,而秦燕姿两手扶上贼鸥的后颈,双眼眯成细缝,在干涸的泪痕里汩汩流淌的,是可怖的杀欲。
「你之前说,肥猪安排人想除掉你,有证据吗?是武装部的谁?」
「我……想自己解决。」
两人在沉默中对视,而秦燕姿脸上冰冷的表情很快被温暖笑意取代。
「嗯,听你的。」
贼鸥身上电流般通过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如同依恋家长的幼兽般踮起脚尖、不断将脸蛋往高处送的少女,将一抹清香的吐息落在他脸上时,他明白了那异样是什么。
错位。
自己对她的印象依旧停留在四年前的那个午后,不会变深,只有变淡。
但她对自己的印象在四年里不断更新,自己在她心里留下的影子非但没有褪色,反而不断变得鲜艳,鲜艳到令人毛骨悚然。
原因也很简单,她将理想化的自己视作精神寄托,四年来不知给自己写过多少信,而那个理想化的影子一层层变厚,现今俨然已成为她的一部分,她能毫无抗拒地把自己揉进身体,全是因为那个虚幻的影子。
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不过是一厢情愿地将期望投射在自己身上。
从另一个方向入手……既然暴露了弱点,就不要怪他人利用。
贼鸥手臂上的力气缓缓加大,在少女的娇呼中与她越揉越紧,而后,酝酿出一抹鳄鱼的泪光,他咬着嘴唇,满脸忍耐了无数苦难的样子。
秦燕姿露出远比体格成熟的慈爱的笑,一手抱着缓缓俯下身子的贼鸥,另一只手则一下又一下地轻抚他的头顶。
「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