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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在一个村子里,一个五分钟就能从村这头走到那头的村子。
村里满是土路——但现在倒都是水泥路了。村里常常有牛粪,花香,泥土气混杂着飘来飘去,路旁一定是茂密的草堆,草堆里一定有各种蚱蜢蟋蟀出没。一下雨,地上一定满是泥泞,泥泞里一定蛄蛹着蚯蚓。
那时网络不发达,村里有个大喇叭通知村民事务,哇啦哇啦的。送煤气的车子满村跑,总是放着「爱情不是你想买,想买就能买」这首歌,但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它的名字。
懵懵懂懂的我出生,懵懵懂懂的我上了幼儿园,又懵懵懂懂过着兵荒马乱的日子。
母亲和父亲经常吵架,为了钱,为了买车,为了借款甚至为了一顿饭而争吵。母亲总说「咱家没钱你就不知道省点」。父亲相对少言,但发起脾气来什么都砸。房门上至今留有一个破洞,据说是父亲一拳打烂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故意留着洞不修,只知道只知道绝对不能在母亲前提起钱,否则母亲会喋喋不休得教育我「咱家没钱」。也绝不能问起那个洞,否则父亲会满脸阴森,到一旁抽烟。
父母和爷奶的关系也不很好,家里垒过墙,闹着分家。家里还砸过墙,闹着另起门户。有时候一觉醒来听见家人在吵嚷,茫然无措。一觉睡去也听到家人在吵嚷,我估摸着是梦。
总之我也不能在母亲面前提起「爷爷奶奶」,否则母亲就会埋怨着爷奶对母亲有多么不好,有多么不负责任——母亲说爷奶从我小时候起就不帮忙照顾我,以至于父母没能外出打工挣钱,让家里很穷,有时边埋怨边教育我长大一定要好好学习,不能落得像我们家这样的困难。甚至会咒骂爷奶,让我心里堵得慌。
年幼的我,听母亲绘声绘色诉说着爷奶的不好,仿佛如果爷奶帮忙照顾我,我们就会家财万贯,又仿佛我如果不出生,日子会好过一些。
许多年后我仍然好奇,我们住在农村,有自己的房子,有地可种,物价低廉,家人安康,债款花了半年时间还光了,算不上生活十分困难,我们后来在镇上做了小生意,还算可以,为什么总是很「穷」呢?究竟要多么有钱才叫「不穷」呢?
这样度日,我学会了看家人脸色,熟练地知道父母什么时候心情好,什么时候心情差。有天中午起床,看见父亲脸色阴沉,觉得不妙,找了一圈没发现母亲,于是光脚丫跑到村口找母亲。
其实母亲只是像往常一样,吵架后想回一趟同在一个村的娘家,但对当时的我来说,母亲就是不要我了。我拼命哭,拼命拽母亲,拼命让她带上我。在之后的几个月里,我时常梦见母亲离去,我哭着醒来。
我经常哭,稍有不对就控制不住眼泪,又不能让母亲离开我一步,亲戚们都说我任性,说我是爱哭鬼。
因为我从小患有心肌炎,虽然喝中药治好了,但还是身子弱,追不上同龄人奔跑的脚步。于是我把大把时间花在独处上。我常蹲在一堆沙子前拨弄小虫,或是在河边看孑孓在河面上「啪」地一下窜出去老远,也有时候在瓶子里装水,装花,装草,用力摇晃制成「香水」。
那时网络还没普及,我记得父母甚至还用着翻盖手机,我才上幼儿园,也没有很重的学习任务,所以能「肆意妄为」。
能陪我说话的,是一只小花狗,它叫「花脸」。
不过后来,花脸稍大一些,被捉到外婆家当看门狗。没办法,农村狗的使命就是这样,被当做工具,看门。
我话很少,比起说,我更愿意思考,幼儿园老师夸我「安分守己」,真不知道这样的词用在小孩子身上是褒还是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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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这么多自己的事,该说说她的事了。
一开始我在镇上上幼儿园,因为我们在镇里做生意,后来生意不做了,我转去了邻村的幼儿园。她和我上一所幼儿园,但我其实并未注意到她的存在,直到那天我趴在地上,脸上尽是无奈与痛苦,眼角可能还有些许眼泪。她朝我伸出手,用温柔稚嫩的声音说
「你没事吧」
那天,我似乎在幼儿园里和某人打了个赌,赌的什么记不清了,但最后是我输了,惩罚是趴在地上被骑。
我不情愿地俯下身子,立马感觉背上压了一座山,我双臂无力支撑那重量,于是彻底扑倒在地面上。农村的幼儿园地板,不至于是泥土地,但也没用上瓷砖,我趴在水泥地上——或者说「洋灰地」更符合我们这儿的习惯——我的衣服脏了。
见我趴倒,骑在我身上的人放肆地笑起来,笑着、蛄蛹着身子,喊「驾!驾!」。他很快引来了另外几个同学,他们见我狼狈的样子,也都笑了起来。骑在我身上的人更加得意,笑的更起劲,仿佛要叫天下人都知道他「驯服」了我。
周围人的刺耳笑声,我现在可能会觉得没什么恶意,况且愿赌服输,被骑也应该。但对当时的我,世界末日已经到来。衣服变脏,意味着我会被母亲臭骂;被骑在身下,仿佛下一秒就会窒息;甚至母亲还会因为我「被欺负」,觉得我没出息,更气愤地骂我。我不自主地发抖,眼泪在不断徘徊。
「喂,你们别欺负人。」
我听见一个女孩的声音,接着背上的重压消失,我终于能喘一口气了。
「你没事吧」
我撑起一条胳膊,感觉它快要断掉。抬头,看见一个女孩朝我伸出了手……
这就是我和她的相遇。也许我们更早就相遇了,但我对她最早的记忆只有这个,就权当这是第一次与她相遇吧。
从那以后,我不再是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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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幼儿园里的时间比在家的时候多,而在幼儿园里,我几乎只和她相伴,所以,我和她相伴的时间比父母还多。
「澂澂,给,干脆面」
澂,这是我的名字,很难写,念作chéng,她总叠起来念,刚开始她无论如何都写不对我的名字,急得抓耳挠腮,样子很是有趣。
「谢谢」
「你在干什么呢?」
「看云」
「看云干什么呢?」
「看它们变来变去」
我爱看那些模糊不清,变化多端的东西,云就是这样,我能从中看见猫爪,看见飞机,看见柳树。没电视可看时,看云是我最大的乐趣。
她听我说看云后,也托着脑袋,脸偏向左侧,盯着云,过了一会儿,她掏出本子,唰唰几下把云画了下来。
我一看,画的根本不是云,是把扇子。
我想问为什么画扇子,但立马发现她画的是像扇子的云,因为那扇子的边缘是模糊的,所以像云。
我将上面的话原封不动说给她,她满意的笑了,拍拍头,说「只有你看得懂我的画」。
不像小说人物,有鲜明的个性,她没什么突出的性格,但比我坚强,比我开朗,她没有鲜明的特点,最大的特点就是爱画画,而且常常画些难懂的画。
有一次,她画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圆圆的,旁边带点白,我实在难用语言描述那副画,但她让我看,我一下看出那是眼,是靠近人眼时看到的景象。
「嘻嘻,又被你猜到了」
「一看就是啊,靠近一个人的眼」
我靠近她,把脸贴近再贴近,看到了她泛着光的眼睛。不对,怎么泛着光,眼睛不收光怎么看东西?
「看到了,你的眼」
她把头扭过去,又盯着天上的云看了。
「我也能看到」
「什么」
我当时并没有明白「我也能看到」是什么意思,她或许是想说「我也能看到到我的眼」吧。
为什么能看到自己的眼?我问她。
「因为我的左眼是义眼」她说。
义眼?这对我来说真是个新词。什么是义眼?听起来很酷啊。
「能给我看看吗?」
她犹豫了一会儿,说道
「义眼片可以取出来,但义眼台取不出来」
她说着伸手去取义眼。
「等等」我抓住她的手。
「怎么了,没有眼睛果然会很可怕吧」
「不,那看起来很疼」
她听到这里,笑了。
「都说是义眼了,不疼的」
「但会很难受吧,如果把眼睛取出来」
她听到这里,突然不说话,扭过头,右眼泛着泪光。
「是有点难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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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难受,不是我想的那样眼睛难受,而是心里难受。这我是后来才明白的。
一个戴了义眼的人,一般大家都会同情她,帮助她。但不幸的是她是小孩,身边的小孩子不懂失去眼球的痛,只知道眼睛是假的,仿佛像丧尸一样眼珠子随时会掉出来,于是都怕她。
虽然心里很过不去,但我其实有点庆幸别人都怕她,因为这样她就会和我待在一起。这样,没朋友的我也可以交到朋友。
这种不堪的想法怎么会出现在我脑海里呢?我原来如此自私啊,终于看清你的真面目了啊澂。
但这种想法毕竟很少出现,大多时候,我都尽量不提她的左眼,以免她又伤心难受。
这种情感,与其他情感不同呢。不在母亲面前提钱,不在父亲面前提门上的洞,都是因为我害怕他们那种阴沉的表情,怕他们又吵架,而对她,我只是不想让她难过。
写到这儿,我突然想起史铁生《秋天的怀念》了,史铁生的母亲,面对儿子身体残缺时,又是怎样的心情呢?当史铁生看见北海的菊花又开,会不会像我看到窗外的云那样,又一种说不出的怀念夹杂悲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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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络之后,她时常到我家来玩。
幼儿园放学坐校车,她跟我一起下车,到我家写作业。父母因为家里来了客人,因面子而不再吵架,所以我很愿意她来我家玩。
周末,她会拍着我家的大红铁门,一边哐哐一边叫「澂澂」,花脸稚嫩地吠着,我喝退花脸,打开门上小床,踮起脚往外看,看到她对我笑,于是高高兴兴开门邀她进来。
她来的次数多了之后,花脸听见她的脚步也不再吠,而是摇着尾巴把她当家人。
父母开始有不耐烦的神情出现。
在屋里玩耍,父母会突然斥责我将屋子弄一团乱,在院子里玩耍还好,我们在一堆沙前堆沙堡,做「牢饭」,或给花脸看病。花脸很配合地张开嘴让我们「检查」。她随身带着画本,又唰唰几下把花脸张嘴的样子画出来。花脸看了画,不知想什么就转头走了,她以为花脸不喜欢她的画,结果花脸憨憨地叼着一根骨头回来,惹得她哈哈笑。
有时我们也会出门玩,但如果是大中午,家里人总会阻止我出门玩,或是说中午人贩子多,或是说中午人家在午睡,总之不许出门,我也只好蹲在院子里,铲盖房子剩下的沙子,有时在院里梧桐树上捉虫子。于是记忆里的中午总是格外漫长。
大人们在屋里的地上铺着席午睡,我在院子里蹲到后背发烫,终于进屋,打开风扇,打开摇头,躺在家人旁、在嗡嗡的风扇噪音中入睡。
有时候,趁着天热,我和她沿着河探险,有时一不小心踹进泥里,但也不在意。有时候玩到天黑,看见她的脸变得模糊,才发觉家人可能正在满村喊着名字找我,于是急急忙忙跑回家,接受家人的训斥。
值得一提的是,在玩耍过程中,我和她教会了花脸——这只常被骂蠢的土狗,教会了花脸怎样跳起来接住人的投食。她乐此不疲地喂着花脸,直到家人阻止她,说「别喂了」她才住手。
她为什么这么喜欢给花脸喂食呢?我问她,她说,因为看见花脸跳得高高的,像翱翔在空中,啪一声接住食物,明明在接受投喂,却像是雄鹰在捕食。她喜欢这种姿态。
她说完,露出一个「嘻嘻」的笑,又拿出画本,给我看她画的「花脸接食」。
我屏住呼吸,几乎要喘不过气了——
画中的花脸,在一片绿得过头的草地上,后腿蹬地,张大口,仿佛要一下蹦到云端,花脸身上黄白相间的毛发,似乎要成为翱翔天际的翅膀。
我不知为何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画的真好」我只会这样说。
「嘿嘿」她这样回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