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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她想翱翔于天际,像花脸那样,即使是被投喂,也能气势磅礴地飞翔。
年幼的我理解不了她话里的深意,我真是浅薄,以为她是想学鸟飞,于是装作大人告诉她「人不坐飞机是不会飞的」。
她笑笑不说话。
我现在想想,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有这样的人,真的从小就有超乎常人的理解力与表达力。当我还在看幼稚的动画片时,她竟能说出「翱翔于天际」那样的话。或许,历史上杰出者大多如此。
我相信她会成为伟大的人,在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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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家玩的次数多了,我提出到她家玩。
她可能有一瞬间犹豫,但还是答应了。
等到了她家,发现院子普普通通,房子普普通通,是农村常见的庭院,没什么新鲜的。唯一有趣的事就是看她画画,盯着她入神的双眼,看她的双手是怎样画出世上最美的画来。
有一次我玩到黄昏,我想起妈妈警告我一定要天黑前回来,就想回家,这时我突然想到,怎么不怎么见她的父母呢?
我问她父母在哪里,她说妈妈出去喝酒了,爸爸去了远方。
哦,她母亲出门喝酒了,父亲去了远方啊。
我当时完全没有察觉她的表情异样,更没有读出「去远方」的深意。在我们那里,家长外出打工是极其普遍的情况,我理所当然觉得「去远方」就是去打工。
直到某天,我突然开窍时,想起她说「爸爸去了远方」,又想起她当时忧郁的表情,内心一阵绞痛。我真是傻。
如果她没那么懂事,没那么聪明,她也会像我一样把「去远方」看做外出打工,也就能少些伤心,但偏偏她那么懂事,那么聪慧,但那份懂事与聪慧,又给年幼的她带来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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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二两次见她母亲,我觉得她母亲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第一次见,她母亲在家里抱着酒瓶子咕噜咕噜喝酒,我看见后有点害怕,因为听父母说喝酒的人大多会发酒疯。
第二次见,她母亲也在喝酒,但这次她母亲是趁我不注意,抱着酒瓶子来到我身后。我回头看见她母亲,吓了一跳,看见喝得烂醉的她母亲抬手,连忙护住头部,蜷缩身体想减少伤害,结果却感觉到温柔的抚摸。
她的母亲手有点粗糙,浑身酒气,但抚摸我的头时很轻,我看着面前抱着酒瓶的人,那人笑着咽了一口酒。
世界上原来有喝酒不发疯不打人的人,原来父母说的话不一定全对,原来父母的论断不一定正确。年幼的我价值观几乎完全颠覆。
我回去兴致冲冲告诉父母,告诉父母喝酒了不一定会打人,结果被打了一顿,因为我没有听父母话,去和「危险人物」接触。打完,父母说,我也是为了保护你,以后再也不要和那个酒鬼打交道了。
那天我明白,喝酒的人不一定打人,不喝酒的人不一定不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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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喜欢吃干脆面,一毛钱两袋那种。但我俩都没钱。幸好我家里常备着一两箱方便面,因为如果家人吵架不做饭,就得泡方便面吃,于是我常常把我家里的方便面捏碎,撒上料包和她一起吃。
她说这很好吃,我觉得虽然味道不如专门的干脆面,但吃起来很开心。
我喜欢看云,有时天空万里无云,只能对着地面发呆。
她不知从哪里找根粉笔头,用指尖捏着在地上画云,然后让我对着画的云发呆。
发着呆,我突然笑了,因为这有点傻。
她却说,她佩服我的想象力,看着假的云都能发起呆。
直到现在,天上没有云时,我都会搜索图片看着图发呆,这是她教我的方法。
幼儿园三年,我大都在发呆中度过。
她问我,为什么喜欢发呆呢?
我发着呆,没有回答她,她一脸茫然,盯着我,也不说话,就看我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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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画,有时画的是比较好懂的东西,但大多画的是难以理解的东西。
好懂的东西,比如之前她画花脸,画云朵,画我,画教室。
不好懂的东西,比如她画过一个方框,方框里涂黑,方框外没涂色,我问,
「这是什么?」
「你猜」
「嗯……」大多时候我能看懂她的话,但有时想象力枯竭,难以理解那奇特的画。
「给点提示哦,你看方框像什么?」
方框像什么?像……像窗户啊,那黑色是窗外的黑暗,旁边没涂色,就是室内的灯光了!
我把想法告诉她,她点点头,示意我猜对了。
当时我们六岁,上幼儿园大班,不和别人一起玩游戏,却整天进行着奇怪的你画我猜,她的画,线条越来越简明,下笔越来越利索,画工飞速进步着。
虽然不想提,但,她失去了左眼,说不定因此获得了对世界特殊的感知与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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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喜欢画画,擅长画画,在画画上天分非常,但有个大缺陷,她始终画不了立体画(后来我知道那叫空间深度与透视)。
因为她似乎早就失去了左眼,长久看世界只有一只眼,一只眼看东西立体感几乎没有,她甚至走路都得小心翼翼害怕撞到墙,我曾试着闭上一只眼生活,结果吃饭时连菜都夹不到,因为只用一只眼看,没法丈量物体远近。
人很神奇啊,消失一只眼,视线并没有直接消失一半,但对她来说,世界不再立体,万物都是扁平的,世界在某种意义上变得残缺,消失了一半。
所以她很少画复杂的透视。
不过她会问我,那棵树大概多远,这道沟大概多深,以此大概了解所画对象的情况。
她走路时我也跟在身边,怕她撞到墙或不小心掉沟里去,那就麻烦了,她肯定会伤痕累累,强忍泪水,心情低落。
虽然这么说很自以为是,我似乎成了她另一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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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是我的习惯。
丢了玩具,被批评,摔了跤,迷了路,我都会控制不住流泪。
为什么要哭?
不知道,我控制不住。
为什么洒泪?
不知道,呜呜呜。
但就是那天,我不再哭泣——至少在别人面前不哭。
她将我从困境中救出,伸出手将我从地上拉起来,问我「没事吧」
我回答「没事」,但怎么可能没事,我要忍不住哭出来了。
在我「哇」哭出来前,她一把捂住我的眼。
我对这个举动感到莫名其妙,什么啊?以至于我忘了哭。
不让人说话就捂住嘴,不让人呼吸就捏住鼻子,不让人哭就捂住眼……嗯,很合理嘛。
「不能哭哦」她说。
「怎……怎么……」
我以为她要说「男子汉大丈夫」之类的话,那些话我听了无数次,听了那些话我将哭得更厉害,控制不住。
但她说,
「你一哭,刚才欺负你的人就开心了」
是哦,我哭了,不就让欺负我的人得逞了?
所以我咬住牙,第一次忍住不哭。
儿童很怪,常常因为莫名的原因,莫名改变了性格,我就用这种莫名的方法鼓励自己,不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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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从小班认识,到大班,玩了两年。
我有话都能对她说,她有画都会给我看。
我想,没有她,我永远是个「爱哭鬼」,是个「安分守己」的孩子,是个话很少的内向孩子,也不知道世界上有人笑得那么甜,不知道真的有人能跟我说上话。
我庆幸遇见了她。虽然我话仍很少,但我的快乐多了。
我不太想变成雄鹰翱翔天际,我想永远这样快乐活下去。
即使她的世界只剩一半,没有立体,
即使我的世界只剩一半,只剩无趣,
只要一起,就能开心快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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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与愿违」,多么恐怖的字眼。
我希望「事与愿违」能被用在好事上,如:我想自杀,但事与愿违,我遇见爱人,有了活下去的动力。或,我不想上大学了,但事与愿违,我考上了名校……
但事与愿违,往往「事与愿违」这个词一出现,坏事就跟着出来了。
她说过,她想成为雄鹰翱翔在天际。
很抱歉,我独自一人去翱翔了,对不起。
幼儿园大班上完,该上小学了。
我期待着上小学,因为镇上只有唯一的一所小学,我肯定会和她上一个学校。
但父母突然说,我要去城里上学。
什么?城里?去那里干嘛?
父母说,这是为我好,去城里我能接受更好的教育,将来才会有前途。
我不想去,我想和她待在一起。
但父母的决定不容违抗。
我现在自己问自己,后悔去城里上学吗?
我说,不后悔,因为城里的教学水平和镇里确实不是一个级别。
但我永远忘不了离村那天,她的表情。
父母让我去和朋友们告别。
当时我告诉她,我去城里上学,她画画的手停了下来,抬起头,张嘴不说话。
我又说一遍,她低头继续画她的画。
我又说一遍,她说太好了。
不知道「太好了」指的是我去城里上学这件事好还是说她的画好。总之事情通知到了。
往村口走,她跟着,送送我。
要走到村外,我要去镇上坐班车进城,父母租好了房子,只需要进城住进去就行。
她看着我不说话,我盯着她,也开不了口,一股从未体验过的感觉涌上心头,糟糕,要哭了。
「别哭」,她说,「哭什么啊,那样我也会伤心的」。
我拼命收回眼泪。
坐上班车,我看着景色渐渐后撤,她似乎在揉眼。
泪水又要忍不住了,但我捂住眼,不哭。哭了他们就得逞了。谁得逞?我自己也不知道。
班车渐渐向前走,我看着窗外,心里一阵说不出的难过。
也许这一别,就再难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