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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小学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
周围的人一个都不认识,不像原来在村里,虽然关系不亲,但算是认识。
但在城里,我不认识别人,别人不认识我。
老师说的话很怪,在句末要加句「就是」。似乎是口头禅。
中午要回家,我自己走回我们的出租屋,这是从前没有的新鲜体验。
我脖子上多了一串钥匙,挂在脖子上是防丢失。
出租屋很小,只有一二十平,摆一张大床,下面塞满杂物,又摆了一张我的上下铺,下铺我睡,上铺放东西。
没有厨房,炒菜也要在屋里炒,吃饭时撑开折叠桌,吃完立马收回,否则无处下脚。
屋里还有一个柜子塞满我们的衣服,一个洗衣机,一个冰箱,洗衣机用时抬院子里用,用完再抬回来。
出租屋在一个大杂院里,共三层,每层一个公用的院子,一二楼有公用的厕所,水龙头,洗澡也在厕所里洗。没热水器,冬天去澡堂,夏天用太阳能热水(在桶里装水放太阳下晒热),院子里倒是有不少花,都是房东种的。
说到房东,房东是个老爷爷,挺慈祥的,经常一大早锻炼身体,每晚九点半准时锁紧铁门保障安全。
住在小屋子里,学习时撑折叠桌,本就狭小的屋子更显拥挤。
幸好父亲去外地打工了,我们母子二人还算过得去。只不过母亲的抱怨越来越多了,抱怨房子小,抱怨水电贵,抱怨房租高,抱怨邻居如何如何。
当时我不知道,自己要在这小小出租屋里,度过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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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在外地工作。
父亲在海上打渔。
父亲跟着船队,漂在海上,冒着生命危险,捕鱼,交货,拿钱。一月工资还说得过去。
但一想到要攒够买房子的钱还遥遥无期,母亲免不了抱怨几句父亲没出息。我可以理解母亲的心情。当时我七岁,母亲34岁,父亲35岁,即将步入中年,却居无定所,换谁都难受。
母亲和父亲吵架的频率变低也变高了。变低,因为父亲只有过年才回家,平常在海面上没信号,父母也没法吵架。变高,是因为只要父亲过年回家,就必定会吵架,大架小架,吵个不停。
更让我难受的是,城里的天气总是灰蒙蒙的,我看不到云。
看不到云,看不到云,感觉每天都很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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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城里,虽说是「城里」,其实只是个十八线小城市。
这个城比小镇略大,比小镇略繁华,但跟北上广不能比,甚至跟南方任何一个城市都不能比。
但这里的天气不比北上广好,经常阴天,经常刮风,一下雨就难以行路。
这里是别人看来最好的居住地,既没有农村的闭塞,又没有北上广的压力。
但只要来过这里,那些人就不会这么认为了,这里集农村与城市的缺点于一体,这里死气沉沉,一方面是天气原因,一方面是因为人们的迷茫。这里生活压力比农村大,大得多。
这里有说不尽的缺点,但当时我并不关心,我只关心天气什么时候是「多云」而不是「阴」,以便我能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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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杂院里有不少同龄人,但我始终没和那些人打好关系。
一见那些人笑,我就想起她的笑,一见那些人画画或那着笔写字,我就想起她画画的样子。我最好的朋友把我「囚禁」了,我走不出来,或许也没必要走。
唯一能一起玩的是住我家隔壁的一个亲戚,一个胖胖的六年级男生,比我大五岁,我们的方言里管那男生叫「达」,我「达」名字叫康康,不是英语课本里那个,和我的「澂澂」不同,我名字是单字「澂」,我的达,名字确实货真价实的双字「康康」,所以我叫亲戚「康康达」。说实话,我至今不知道「达」这个称呼在普通话里该叫什么好。
我跟同龄人玩不到一起,跟康康达倒是说得来话。
我们偶尔打牌,玩的是「抢银行」「排火车」。
我们有时还下飞行棋,下象棋。象棋是在老家时爷爷教我的,我总能将康康达下得一败涂地。
我们有时还一起玩游戏,母亲比较严格,不让我多玩,但我只要一开始玩,就会叫上康康达一起玩《我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尽情建筑,挖掘,探索,自由。而且在那里,抬头就是云。
最有趣的事是和康康达一起在游戏里修铁轨,挖山填洞,铺上轨道,感觉特别兴奋。康康达下载了一个软件,我记得叫什么《多玩我的世界盒子》,特别厉害,能玩很多有趣的地图,能开启很多效果,还能装模组,我最近我再打开这款游戏,发现《多玩我的世界盒子》几乎已经不能用了,而玩游戏,铺铁轨,再也没有刚开始玩的那种感觉了。
我还迷上了一个解说游戏的博主,形象是一只狮子,特点是开场白很长,最近我找这个博主,发现其视频越来越少,开场白也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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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以置信的是,她突然又出现了。
曾以为会永别,没想到还会再见。
原来村里不少学生都到城里学习,掀起了进城浪潮。
所以她的母亲也送她来了。
她和她母亲在我们住的大杂院里租了一间房,我们成了邻居。
「澂澂,怎么样,想我吗?」她笑着说。
「没想到你也来了啊,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怎么会见不到呢?怎么样,我不在时,你没有哭太多吧?」
「绝对没哭!」
「真的吗?」她盯着我,说道。
「真的」
她又笑了。
她搬来那天,我八岁,上二年级。她也八岁,该上二年级。
一个年级有四个班,我和她恰好分在一个班,正好方便我看她画画,找她一起发呆。
我看她的画,发现她的画功又精进了许多,但还是画不好透视,要靠我来帮她观察物品的立体感。
我很乐意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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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举着一张纸展示给我看,上面写着「美术社入社申请」,原来她要加入美术社了。
「澂澂,我加入了美术社,你也加入吧」
「恐怕不行吧,我对画画一窍不通」。
「可你是我的一只眼,没你我画不好画」
「可是……」
「别可是了嘛,快来!」
我稀里糊涂被拉进了美术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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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美术社,她能实现自己的梦想,不断精进画功,成为大画家。这是我的想法。
但事与愿违。
小县城毕竟和一线城市不同,所谓美术社,不过是校方应付上级检查的一个手段,学校根本没想办好美术社。
先不提美术老师的水平高低,也不提参加社团时老师只是让我们随手画。最难受的是,美术社员大多时候根本不允许去参加活动,只是在教室里学习。
她的表情明显失落,唯一的眼里的光快消失了。
现在我想,一个小说男主碰到这样的情况一定会想办法解决,要么找校长谈话,要么直接自作主张复活美术社。但遗憾,我不是什么主角,没有这个胆量。父母为送我到城里上学耗尽心思,不知送了多少礼,请人吃了多少顿饭,我绝不能惹是生非。抱歉。
我能做的只有看她画画,鼓励她,称赞她的画,那样她就会露出笑容。
我真想替她出头,想让她开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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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到二年级下半学期,过完年,这天,母亲突然对我说,我要有个妹妹了。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怀疑自己听错了,直到母亲又说一遍,我才明白母亲的意思。
我当然很高兴,能有个妹妹,这很好。我能当哥哥了,母亲给妹妹想好了名字,是个很好听的,女孩的名字。
我将这事告诉她,她平静地听我说完,露出惊讶表情,问道,
「你要当哥哥了啊」
「嗯,等妹妹出生,你也可以做妹妹的姐姐哦」我笑着说。
母亲的第二个孩子快要出生了。
父亲为照顾母亲,暂时推掉工作回家,因为母亲有身孕,父母也不再吵架了,真好。
半夜,母亲突然被送到医院去,父亲也去了,说是「要生了」。
爷爷从老家来照顾我,爷爷坚持要接我上下学,我极力表示不用,但拗不过爷爷。
我记得,每天放学后,我缠着爷爷的手臂玩荡秋千,笑声不断。
爷爷有时会买猪头肉夹馍,我最爱吃这个,所以很高兴。
一切都很好,很顺利。
爷爷一天在接我放学时,要带我去医院。
我问干什么,爷爷说去看弟弟。
好耶!看弟弟!看弟弟!
我跳着,蹦着,往医院的方向走。突然感觉不对。
等等,不是妹妹吗?
到医院,母亲阴沉着脸,父亲满脸愁容。但当时我没注意,我是后来才了解他们的心情的,两个儿子,意味着两份彩礼,两套婚房,父母就算辛苦一辈子也凑不出这两套结婚用品。对父母来说,前途无疑一片黑暗。
当时我很好奇妹妹怎么变成弟弟了,母亲告诉我,是一家产检门诊检的是女孩,谁知道检错了。
我问弟弟的名字,母亲说是叫「浩」,一个很普通的男孩名,想来父母从未料想要出生的是个男孩,于是从未准备男孩用命,所以要登户口是起了个常用名「浩」。
浩浩,浩浩。
我给浩浩起了个小名,虫虫。为什么叫这个小名?因为我见弟弟很小一只,像只小虫子,就叫弟弟虫虫。很随意,但我叫了这个小名很久。
我看着床上的弟弟,感到一股不真实感:我真的有弟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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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的事就说到这里,我不想离题太远,还是说回我和她的故事吧。
她听说我弟弟出生后,和她母亲一起去看望了弟弟与母亲。
她的母亲似乎酒喝的少了,毕竟要供学生上学可不少花钱。
她从美术社退出,心里或许能安静些。
她给我弟弟画了肖像画,很逼真,真佩服她的画功。
但我注意到,她的画不一样了。少了点从前的想象与奇妙。
我指出这点,她说「这样也很好啊,那样就能有更多人看得懂画了」。
这确实,但我还是希望,只有我一人看得懂她的画。
三年级时,她参加了一个绘画比赛,她画的是蓝天白云,这题材是我建议的,至于理由,是因为我觉得那很美,而她也觉得那很美,就画了下来。
她的画得了奖,在全校表彰。校长说,这副《蓝天白云》意蕴深刻,意在呼吁人们保护环境,还我们一片蓝天。
当年正是广推环境治理之时,她的这幅画,在有意无意中被曲解,被误会,最终成了保护环境宣传画。
我对她说「这样也挺好,画的主题升华了」。当时我们正在写作文,老师教我们怎么「升华」作文,现在我可真正明白「升华」的含义了。
但她不说话,或许在她看来,画的主题升华偏了。又或者,她觉得自己的画被利用,感觉不舒服。
她挠挠头,对我说,「其实我还是觉得画别人看不懂的画更快乐」。
于是,她的画本上,又有了黑白斑点,一道直线,一片绿,一片黑,人们看不懂,而她也不是大画家,自然不再得奖。
幸好我还能看懂她的画。
当时我看了《小王子》,担心有一天变成了大人,看画中箱再也看不见里面的羊,再也看不懂她的画了。但幸好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我的想象力一直够用,足以让我看懂她的画。
但,也有可能是她故意收起自己的想象力来让我看懂呢?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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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我们升入四年级,分了班,很幸运,我和她分到了同一班。
四年级开学报道那天,我惊讶地发现,原本比我矮的她,现在已经和我同样高了。
当时我不知道女生发育得比男生早,还以为她吃了什么特效药以致于身高猛增。就问了她,她一脸坏笑,说,「每天多喝水,坚持一周,像植物一样,多浇水就长高了」。
她当时可能是因为我不爱喝水,容易生病才这么说。但我没反应过来,信以为真,一周内每天做的要事就是猛灌水,顺便也要给家里那盆花多浇水。结果就是我被撑得吐水,花被浇得奄奄一息。一周后身高不见涨,找她埋怨,她一个劲地捂住嘴笑。
「你还真信啊哈哈哈,还是老样子啊」
「怎么就老样子了」
「你忘了吧,之前在老家时候,我告诉你小猫长大会变成狮子,结果你每天战战兢兢,怕哪天家里的猫突然长大吃了你,噗,现在想想还是忍不住啊」
她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还真有这事,岂有此理,我差点哭给她看,但幸好忍住了。
幸好小时候改掉了爱哭的习惯,不再是「爱哭鬼」了。
不过想想小时候还真傻,不过现在也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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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上五年级,我们没有分班,还在一起。
我还是会发呆看窗外的云,得益于环境治理,有蓝天的日子越来越多,看云也变得容易起来。不看云时,我就去找她说话。
班里谁嘴贱,说我俩是情侣。
正是异性意识萌发的年龄,对方或许没什么恶意,但给我和她造成了不小困扰。
换做现在的我,第一次听,不屑一顾。第二次听到同样的话,嗤之以鼻,第三次听同样的话,警告对方。如果有第四次,我会直接找到对方,「解决」掉对方。这叫「事不过三」。如果对方看起来不好惹,我就找老师帮忙,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如果对方威胁我「放学后别走」,放学后我一定拔腿就跑,背后骂对方一顿,这叫「君子动口不动手」。
但当时我的做法是,减少与她的相处时间,看云看的时间更久了。
莫名被冷落的她看起来心情不太好,这我也知道。她总坐在位子上画画,我很想知道她画的到底是什么,就趁下课她不在时,偷偷过去瞧了一眼。结果发现,刚才我坐在窗边发呆的样子被画了下来,我感觉莫名奇妙,难道是要画下来,回家用来练飞镖吗?只是说话说的少了些,至于吗?
心里这样想时,我其实在自己耳边已经说了无数次「至于」,但我装作没听到,又偷偷回到座位上。
那时,我还真是傻啊。
但幸好我很快就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又照常找她说话,看她画画。
多亏了我记性不好,才让我们关系恢复正常。我也是半夜突然梦见这件事,这才写下来。当时我还奇怪她怎么突然特别开心似的,总是笑盈盈的。原来是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