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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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上六年级,突然焦虑了起来。

我能在期末考试时考好吗?考得好,城里初中招走,考不好,回老家上初中,相当于在城里白上六年学,白浪费六年钱。我能和她上同一所初中吗?

父亲从在海上打渔改为跑出租车,生活还算过得去。母亲终于打开心结,说弟弟可爱,不再惦念着彩礼的事。父母都步入中年,吵架得少了,特别是父亲,母亲性子急,母亲不论说什么,父亲都不再和母亲争执,家庭和睦了不少。

她的母亲,似乎在一所幼儿园工作,因为是生活老师,不需要教师资格证,她母亲也就做了下去,酒也彻底不碰了。

原来如此,时间终会将一个人的棱角磨去,让你圆滑。无论如何,这总算是好的。

她越来越漂亮,头发乌黑发亮,五官越来立体,眼睛炯炯有神。为了让装义眼的左眼也炯炯有神,她给义眼装上了美瞳。学生本不允许带美瞳,但考虑到她的特殊情况,学校也默许了。

她戴义眼的事不知是什么时候传开的,同学们并没有再孤立她,而是对她关心有加,她戴着义眼的事被神化,同学们都说她坚强乐观,加上她的外貌,她一跃成为班里最受欢迎的人。

这很好,很好。可惜我仍是那个下课只会看窗外白云发呆,一无所长的边缘人物。

她倒不介意「地位」差距,照常找我说话,看着我发呆。我觉得她离我远了,怎么靠近都没法接近她。

我看着外面的火烧云,感慨真美,但火烧云片刻就消失了,我心里一阵空虚与惆怅,但又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现实。

哦,「昔云已随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云,云,你一去不复返吧,我要黄鹤楼就够了。

她突然捧着画来给我看,我接过画,上面是刚才出现片刻的火烧云,我一阵惊讶:她认真时,竟可以画的这么好,明明没受过专业培训。

她看着我入神的样子,笑笑,说「送给你」。

回家,想把画收藏好,结果发现没有多余相框,只好把画放在一张照片的画框背面,但这样一来谁都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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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后被城里初中录取了。

她也被城里初中录取了。

但我们上的初中不是一所。

当接到被录取的消息时,先是内心一阵喜悦,接着听她说上的初中不同,我眼泪差点掉出来,但还是笑笑,说,可惜。

一定是这样,到了分开的时候了。我不可能永远与她作伴,她也不能永远停止脚步。

但转念一想,我们是邻居,说不定不用分别呢。

我又笑了,她也笑了。

-3-

母亲说,我们准备买房了。

什么,那太好……不,不好啊,要搬家了对吗?

「是」母亲回答。

我像是被重击似的眼前时亮时暗,几乎要晕过去。

「装修应该要很久吧」

「是二手房,直接入住就行了,这两天就搬」

也就是说,要和她彻底分开了吧。我们两个都没有手机,加上初中学业重,一旦分开,很难再相见了啊。

晚上,我躺在下铺,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但我没哭出来。


第二天,我告诉她这个消息。

她并没有太大反应。

她说,「你真的傻啊,就算搬家,只要知道你家的地址,照样可以去找你的」

不,不是,我想每天都有你在身边,而不是偶尔见面啊。

见我不说话,她拍拍我的头。

「唉,有新房子住多好啊,开心点,来,笑笑,嘿嘿」

那一瞬间,我看着她挤出的笑容,心跳突然加速了。

我最好的朋友,不,也许不是,但,或许可能……

再见。

-4-

她送我一张自画像,我送她一串珠子。

她疑惑我送这干什么,我解释,用树籽做的,戴着这串珠子,就不会忘记好朋友。

她又笑了,说,「你居然还信这个啊,真傻」。

她又拍拍我的肩膀,说,「不过,谢谢」。


我拿着她的自画像回家,发现出租屋已经快搬空了。

我突然有点感慨,六年还真快啊,我得走了。

哐一声关上那扇门,我回头看一眼,透过窗子看见屋内空空荡荡的,仿佛从未有人住过。


到新家,我有了自己的房间,我向父母要了画框,把她的自画像装在里面,觉得有点害羞,就把那张火烧云的画叠放在自画像上面,有自欺欺人的意味。

我能透过阳台的玻璃看到云了。

我能看见云儿在天上自由地飘着,变着,随风而动。

我到底为什么爱看云呢?多年后我才有了点头绪,因为看云让人内心安静,云随风而动,但不像树叶那样动得厉害,云们都缓缓动,不急不忙,像是在进行一场旅行。我幻想,这团云,或许是从南极飘来的,刚见过企鹅。这团可能是从……

-5-

我感觉这一切都莫名奇妙。

我怎么就来到这个世上了呢?我怎么会遇到她?我们第一次分离怎么会又重逢?怎么重逢后又要分离?

上初中了,青春期嘛,整天都思考着类似上面这些问题,用一个词形容,就是「内耗」。

其实我当时是在认真考虑这些问题,当初疑惑,现在写着写着,突然明白了,小说之美,美在曲折;那人生要美,也应曲折吧。

就暂且让我这样说吧,毕竟事情都发生过了,现在在怎么哀叹也于事无补,不如找个理由宽慰自己。

-6-

上初中并不快乐。

学习倒说的过去,令我难受的是班上的甚至是学校的风气。

班级早读,谁第一个起立读书就叫「显眼包」;有演讲比赛,第一个报名的叫「显眼包」;写一篇课文,感动到流泪也叫「显眼包」;做课间操,认真做叫「显眼包」。

要我随波逐流,也未尝不可,但偏偏我作为班里的优等生,被默认要起带头作用。

演讲比赛没人报,老师用期待的眼光看着我,我报了;早读读书没人起立,我怕老师发脾气,硬着头皮起立;做课间操,老师让我站第一排,我硬着头皮做得标准。

更麻烦的是,我做完这些事后,为了避免同学们的冷嘲热讽,我得推脱,我说,「哎呀,都是班主任逼的,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话大多不假,但说得多了,我就分不清一些事到底是我自己想做,还是被迫做的了。

当时,我可能有点讨好型人格。

我不快乐,纯粹是因为我想让每个人都快乐。最后是我不快乐了,别人觉得那是你该做的。

几年后,我看《春物》时,看得心脏一抽一抽的,不是说这番多虐心,而是大老师拼命创造「没有人受伤的世界」的样子,真的让我共鸣。

大老师最终改变了自虐式帮人法,我改不掉我的讨好型人格。

我不是善于倾诉的人,所以心里的事很少外露,表现给他人的,往往是一层表皮。

于是,我郁郁寡欢三年。

——这是如果没有她的结果。

其实我并没有郁郁寡欢三年。

因为她,那个曾经帮我,鼓励我的她,如天使般再次降临在我的生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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