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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有人自杀了。
高三一个学长,跳楼自杀。
那天晚自习,有救护车开进来,随后是警笛鸣叫的声音。
当时不知情的同学还在开玩笑,说是数学题太难,把人难死了。
没想到第二天,就听说昨晚有人从顶楼跳下来。那层楼有一扇窗户防盗网破损,有个大洞。八楼,学长一跃而下。
消息传出后,我们几乎是惊呆的状态。常看新闻上有学生自杀,没成想有天这种事会发生在我们身边。
据说,这个学长因为学习压力大,又被校园欺凌,得了抑郁症,选择寻死。那个学长是个很好很温柔的人,愿意帮助任何人,对人总是笑眯眯的,成绩也优异,可惜……
学校一直在强调「不要传谣」,但我们学生创建的QQ群早就把消息传开了,甚至有人拍了视频分享出来。
随后一星期,学校把所有楼层的窗户都装上了限位器,又把所有防盗网都加固。
我们继续着我们的生活,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但那几天她的脸色一直不太好,常常表现出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我叫她时,她会猛一哆嗦,像是被吓到了。
她的画也变了,颜色更深,线条也有些凌乱。
这是她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情况。
我很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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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情况该怎么办才好?
她像是一只受惊的小兔子,任何人都可能把她吓得战战兢兢。
我试着多陪陪她,在下课后找她聊天,可她看起来总是很紧张的样子。
她说,她看了网上传的现场视频,虽然打了码,但她看了后一直不舒服,一想到那个跳楼的学生,她内心就很悲伤和痛苦。
我建议她回家休息几天,她摇摇头,说,「不行不行,会跟不上的」。
我当时真想拉着她,让她回家休息,但她如此执拗,我也没办法。
我就说,再感觉难受,你就来跟我说吧,咱们一起难受,那样会好点。
她点点头。
后来我知道,她这种情况叫过度共情综合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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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难受,就找我说话,平常我被她依赖,应该感到高兴才对。现在,看着她眉头紧锁的样子,我实在高兴不起来。
恰逢中秋放假,我提议要不要去哪里玩,散散心。
她说,作业还没写完,还是算了。
我说,别管什么作业了,开心最重要。
「去哪玩呢?」她问。
我想了一圈,在这个小县城之内,还真没处可去,最后我提议,去五岳公园吧。
五岳公园是这座县城最大的公园,据说当年修南水北调工程时挖出来的土被建成了五座山,这个公园因此被叫做五岳公园。
公园在城边,所以景色还不错,空气清新,如果要看日出,那里是个好地方。
我就说,「一起去看日出吧。」,她歪着头想了想,答应了下来。
那天我为什么要提议看日出呢?我似乎是想,她看见大地醒来的样子,或许能明白,死亡是逝者留给世人的当头一棒,新生是生命用来滋润心灵的甘露。
第二天五点半,我们在她家门口集合,我骑着电动车,载着她向城边行进,幸好我已经满16周岁,能骑电动车了。我感受着微凉的秋风吹拂面颊,看着还有些黑暗的东边天空透出几点光亮。
她搂住我,伏在我身上,我能感受到她的呼吸节奏,感觉很安心。
到五岳公园,我们立马到最高的山——「泰山」上,那里山顶有个亭子,正好看日出用。
我和她坐在一起,她穿着一件米白外套,但感觉有点单薄。我问,「冷吗?」,她没回应,往我身上靠了靠。
天边越来越亮,我扫视脚下的枯黄树林,感到些许萧瑟,怪不得诗人大多爱秋天登高悲秋,秋天竟真的这么枯黄而无力。
我有点担心,她看到这样的景色,会不会变得更悲伤。
突然想起学长自杀隔天,校友在网络上讨论得沸沸扬扬——
[土拨土拨兔]:「学长是我最尊敬的一个人,一次我在运动会上受伤,本想勉强走到医务室,心想作为男生不能服软,但学长发现后,作为志愿者,硬生生把体重一百六的我背到医务室。」
[一生一世]:「阿杜真的是个很好的人,怎么会遭遇这样的事。」
[玛卡巴卡]:「你这家伙,说好当我儿子当一辈子的,怎么提前走了?下辈子记得补上。」
[墨染]:「阿杜,再见。」
[琴]:「逗我呢阿杜?不是说好不再用刀片划伤自己,不再吞药片了吗?怎么有这样,你就那么向往自由,宁愿作一只折翼的鸟,飞向远方……」
远方鱼肚白的天空被一缕光划破,光芒顿时倾斜而出,日露半头,万物染橘。日光终于洒出来了,洒在脸上,我扭头看她,发现她的眼里闪着晶莹。一阵山风吹过,她的发丝顺风飘动,像是迫不及待要接受日光。
这时,我看见几只鸟出巢,飞到红日身旁,这一瞬,秋天仿佛已经变得不再萧瑟,看呐,秋天仿佛已经变得不再萧瑟!落叶,枯黄的生命!红日,红日!新生的生命般充满生机!我在内心里呐喊。
下一秒,太阳完全升起,一瞬间,大地铺满金色。
喉咙里突然一阵哽咽,差点哭出来。
这是我多年来看过最美的一场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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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后,她笑着说她会把日出画下来,然后拍给我。我点点头,目送她进入家门。
隔天真的收到了她拍来的画,那是绝美的日出图,光芒藏在云层中,似乎光芒难以倾洒,但似乎又要从画里溢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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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终于恢复了正常的模样。
高一下学期,我们面临着分班考试,这此考试将决定我高二在哪个班学习,并且选科也会在考试后选。我和她都选了理科,但我觉得,我无法再和她在一个班了。
等考完试,想法成真,我被分到了一个稍次的班级,而她留在原来那个班级。
真是倒霉啊,好想每天看着她,哪怕不能说话,只要看着她,我就能感觉到满足与快乐。
在新班级里,我有些倦于处理人际关系,所以和同学们的关系没有上一个班级那么好。我想想,这也无所谓,再坚持一两年,就要高中毕业,届时我们都会远走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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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的生活,异常难熬。我在高中毕业后,发现那段日子比称为地狱的高三还难熬。
我感觉数学题越来越难,老师却表示「很简单,是送分题」,我的数学作业几乎每天都无法完成,导致一拖再拖,一积再积,「完成数学」变成了不可能的任务。
在我少有的回家时间里,我又不愿抽出休息时间补习数学,以致于我的数学成为拉我后腿的项目。我很羡慕有数学天分的人,但我没有天分,归根结底其实是初中时没打好基础,没有养成数学思维。
但高二我想从基础开始打,简直是异想天开,我的数学也就永远停留在了及格线附近。
每次出成绩,我都处于痛苦的状态,数学成绩实在拉分太严重了,如果数学能提升,我的成绩肯定会突飞猛进。但我每次都这样想想,然后无动于衷。
那些日子我还总嚷嚷着「数学我恨你」,把数学当成可恶的敌人,现在想来,敌人其实是懒惰的我自己。
当然,数学差,成绩差都是过去的既定事实了,再怎么批判过去那个懒惰的我也无济于事,我想办法补救,数学似乎有了一点起色,但很快就没法再进步。
她的成绩似乎还不错,虽然没有特别突出的学科,但比较均衡。
再这样下去,我们恐怕会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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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的那个寒假,母亲问我要不要去厦门玩一玩。父亲就在厦门那里开出租车,所以去那里可以住在父亲的出租屋里,也有父亲作为向导,很方便。于是我同意了。
没想到的是,她也会和我们一起去。
她母亲跟我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关系变得很好,经常在一起逛街,这次旅行也是双方的母亲策划的。
她要去,我很开心,本来我还在担心如果去厦门玩,就没法找她玩了,这下能两全了。
我们收拾好行李,坐上去往厦门的火车。
想来这是我第一次出省,也是我第一次坐火车。县城里没有火车站,于是我们打车到市里坐火车,坐在车厢里,看着车窗外缓缓退后的景色,心里一阵感慨:世界这么大,我不能总待在这个小县城啊。
我们买的是卧铺票,她和我隔了一节车厢,但她有时会来我这里看看。我大多时候在睡觉,偶尔戴着耳机听周杰伦的歌。我在上铺,下铺是我母亲和弟弟,弟弟身高还不到需要买票的界限,所以没有单独铺位,我就从上铺下来,半躺着听歌。
她来看我,发现我在听歌,就扯过一只耳机塞进耳朵。我记得我正在听《白色风车》,她听了一会儿,朝我点点头,又回去了。
之后我就一直睡觉,一天一夜后,我们到厦门站,母亲将我摇醒。
我拖着行李,出火车,眼前的火车站敞亮无比,我们找到出口,正式踏入厦门,当时是晚上,夜色中的厦门朦胧地闪烁着金色的灯光,父亲就在火车站口开车接我们。我接过她的行李放入后备箱,然后坐上车。我瞥见父亲这几年间老了不少,鬓角泛白,眼角也有了皱纹,原来父亲也四十出头,是步入中年的人了。
她坐在我旁边睡着了,我感受着她呼吸的节奏,心脏又在噗咚噗咚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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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母亲弟弟住在父亲的出租屋里,她和她母亲则另租一间屋子住。她们租的是拎包入住的房子,里面有准备好的床铺与洗漱用品,有点像民宿,但价格比较划算。不过平常吃饭,她和她母亲都来我们这里吃,因为她们那里没有厨房。
前几天,我们在街上逛逛,感觉哪里都很新奇。
然后,我们去看海。
海并不是像那些文章里描绘的那样蔚蓝,而是有点浑浊。但海浪声确实呼啸着冲击我的耳膜。咸腥而凉爽的海风吹来,幸好厦门这里是南方,即使是冬天,也很暖和。
我们沿着海岸线走着,拍了不少照片,她观察着面前的海,然后摆了一个折叠凳,坐下了。
我走近看,发现她果然在画画。我问,「是要画海吧」,她回答,「澂,海没有想象中那么美丽呢,但真的很广阔啊」。
我点点头,看着她一笔一划勾勒出海岸线,她没有把海水画出来,但海岸线包裹着的白色浪花分明地将海的容貌勾勒了出来。
她画完,举起画端详了一会儿,海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她轻轻整理,将海风拨到一旁,问,「怎么样?澂?」
我回答,「很美」。
我回答时,不仅看着画,还凝视着她的脸庞回答。她扭过头,与我目光相对,随即笑了。
如果我打开手机,一定会把她的笑容拍下来,然后收藏起来。但我犹豫了一下,错过了捕获她笑容的最佳机会,她见我一直盯着她,有些不自在的把头又转了过去,嘟囔着,「干什么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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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厦门之旅预计要持续一整个寒假,但实际上的旅行在这次看海后就停止了。因为那年是2019年,相信大家都知道那年过年发生了什么事——新冠疫情席卷了全国。
网络上到处都是恐慌的声音,确诊病例一天比一天多。
看着手机上增长的数字,她总是和我说,「希望疫情赶快过去。」
她和我都待在家里,但父亲仍然在外开出租车,为了避免父亲携带病毒传染给我们,父亲独自租了一间房间住,饭食由我们每天送去放在门口,父亲吃完后我再去取回餐具。
网课开始了,在网上上课,还真是新奇的体验。只不过手机屏幕很小,的确不太方便。
又过了段时间,我们返乡了,因为火车没法乘,所以父亲开车送我们回家。但没想到县城也封城了,于是我们只得回老家,隔离14天。
现在想想那时还真是巧,从未出过省的我和她好不容易出一次远门,结果遇上了疫情,父亲开出租车,感染风险极大,但最终我们都安然无恙。
不过听说一个人的运气是有限的,这时用光了运气,以后不知道有没有运气可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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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隔离在老家,在熟悉又陌生的家里,我突然意识到,我在城里度过的时间已经比在老家度过的时间多得多了。
院子里种有几株竹子,早就长成了一片竹林,浓密的竹子散发出一阵清香,或许这里真的是不错的养老场所。
她在自己的家里隔离,有时打电话给我,问我和家人的状况,我说「一切安好」,电话那头传来舒气的声音。
等14天隔离期过,我们又在老家住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实在枯燥无味,我不想再写了。
之后,我们回到县城里。那年的高考,往后推迟了一个月,不过学生的成绩似乎都没受什么影响,老师在学校公众号上贺喜,我看了看考生成绩,都很优异,我明年就也要高考了,我不可能达到那样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