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到中考的日子了。
我和她分到一个考场,就在考场前见了一面。
她没怎么变,但好像有什么变了,对,气质不一样了,站立的姿势,走路的姿势,都不再像上小学时那么稚气,而是变得有点稳重,温柔。
两天时间,转眼即逝。
考完后,母亲问我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我想了想,没有,不如在家练琴。
当时看了《轻音少女》,一心想弹摇滚,攒钱买了把国产电吉他,但练习一直停留在弹《小星星》上,就想利用难得的、没有作业的轻松暑假练习。
不过在练习吉他之前,我当然第一时间去找她,她家仍在租房,但已不是原来的小单间了,她家租了两室一厅,她母亲考了幼师资格证,成为了真正的幼师,工资高了许多。
她仍爱画画,不过之前因为中考没时间画,我有很久没见过她画画了。虽然有时她拍照通过网络传过来,但我觉得,看她画画,本身就是一种享受。
她母亲在看电视,她坐在沙发上,我坐在她旁边。她捏起画笔,勾勒几下,时不时歪着头思索着什么,有时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当然,也有满脸不快的时候。
我看得入迷,突然她问我,「那个花瓶大概多远?」
我一下子被拉回童年,我和她坐在土堆上或蹲在院子里,她会问我「这棵树有多远?」或「这道沟有多深?」,我会跟在她身边,怕她不小心掉沟里,满脸难过地沉默。
我回答了她的问题,她笑着点点头,继续画。
最后成品是张写实画,画里画着她的家。
不知道如今她再画抽象画,我是否还能看懂呢?
-2-
我回了趟老家。
坐着班车颠簸着,轰隆隆的噪音倾诉着这辆车的老旧,我静静看着窗外风景从楼房变为田野。
班车驶到镇上的公交站,九年前,我就是在这里和她分别,后来又在城里重逢。
我回村,看到熟悉的树,熟悉的路,熟悉的风,还有熟悉的村广场。广场上是一群仿佛熟悉的同龄人在打篮球,我猜那是我儿时的幼儿园同学。那群人欢笑着,运球投篮,其中一个注意到我,喊了我的名字,招呼我去一起打球。
我愕然,叫我名字的那个人很眼熟,但我已不记得那个人的名字。
我拜拜手,示意「不了」,然后离开那里。
我又回家看了爷爷。
爷爷见我回来,高兴地拉着我的手,爷爷的耳朵很背,我说话得很大声才能让爷爷听清。
不过爷爷的饭量比之前要小了一些。背比以前更弓了
又去外婆家,我跟外婆外公说了会儿话,问「花脸」去哪了?
外婆说,花脸栓在后院。
我去后院,看见一条老狗趴在砖砌的狗窝里,饭盆里还留有剩饭,花脸见我来,跳起来,想要吠几声,但又停了下来。
我叫道「花脸」。
花脸像突然醒悟似的冲我摇尾巴。我看见花脸身上有几块毛秃了,牙齿似乎也有缺的。花脸朝我喘着气,不吭一声。
我拿出怀里的面包,叫声「花脸」,然后把面包丢过去。花脸高高跃起,「啪」一声将面包吞入口中。
花脸老了,作为一条农村看家狗,花脸活了十多年,已彻底成为老狗。花脸的牙齿缺失,耳朵恐怕也不灵敏,眼睛也昏黄了。花脸失去了看家的作用,就被栓在后院。
农村狗的命运就是这样,跟宠物狗没法比,农村狗运气好,看家一辈子,活到十几岁,运气不好,误吃老鼠药而死的也有。
花脸运气比较好,外婆养着花脸,尽管花脸已年老体衰,不能再看家。
我再看看外婆外公,两个人的身体也不太好,外婆有胃病,牙口也不好。外公腰疼,糖尿病,每天都得打胰岛素。两个人曾经养了一堆鸡鸭鹅,还养羊,养猪,我记得小时后我最喜欢去羊圈里看羊咩咩叫,现在两个人养的家畜越来越少,种菜也种不动了。
我突然发现村子里的年轻人很多进城了,或是去外地打工、安家。现在在球场上打球的那批少年,不久也要考上城里的高中,离开村子去城里上学,如果考不上高中,也会去外地打工,去富士康等厂工作,不会留在村里。
而村子里只剩老人,老人们越来越老,身体越来越差,这是不可避免的现象,于是村子也会慢慢老去,最终被淹没在城镇化的浪潮中。
当年我坐着班车赶往城里上学,我以为那是一次短暂的分别,没想到当车子启动的那一刻,童年、童年的村子就随着路边的风景,被我远远地甩在身后。
我屏住呼吸,又坐上班车,回头看一眼熟悉的村子,就头也不回地回到城里。
写到这里,我突然笑了,还真有点青春伤痛文学的味道啊。
-3-
中考成绩终于发布了,我的成绩还不错,考上了县里最好高中——一高,甚至进入一高里最好的班。
她的成绩也很优异,自然也跟我一样考入了一高,去到最好的班级里。
我们终于又能在一块学习,生活了。
-2-
高中要住校,她就把绘画本随身带着带到学校,又带了一盒彩铅。
她的义眼在成年之前需要定期更换,而她在开学那天正好刚换了义眼,左眼蒙了眼罩。
许久未见,或许是因为经常在网上聊天,我们的关系没有生疏,仍像以往那样打招呼,聊天。
我一见到她,就跟她开玩笑说她像小鸟游六花,她经常听我唠叨动画,也看了一些动画,知道小鸟游六花。她回道,「我可没那么可爱啊。」
她母亲拜托我,「在学校麻烦多照顾照顾。」,她有些气恼的说,「我又不是小孩了。」
我看看她,升上高中,她的身高没有变,但身体却发育着,五官更加立体,头发也比以前更长了。
而我已过了变声期,声音变得粗犷,喉结不知什么时候长了出来。
她注意到我的目光,扯扯我的衣角,说,「走吧」。
-3-
开学后进行七天军训。
军训主要是在烈日下站军姿,晒太阳。
我担心她会支撑不住倒下,在休息时想问问她身体状况。
但她的眼罩过于独特,以至于她身边总有人询问她的义眼,我担心过去嘘寒问暖会被别人误会,就压制住内心的担心,坐在草坪上,看天上的云发呆。
烈日炎炎,晒得人难受,但天空却因此更明澈,云更加洁白。
现在回想,那段时光虽然累,但确是高中三年最轻松的一段时光。
不知何时身边多了一缕气息,她悄悄坐在我的身边。
我侧过脸,看她的侧脸,发现她正仰望天空,一阵风过,她的发丝被轻轻撩动。
她突然转头,对我说,澂,你身体不要紧吧。
原来她在担心我的身体,她或许还以为我是小时候那个体弱多病的小男孩呢。
我说,「没事,就是怪热的,你呢?」
她又看看我,说,「还行,抹点防晒霜,应该不会晒黑了」
我们都被这段前言不搭后语的对话逗笑,她边笑边打开水瓶,让我喝点水。
天或许有点太热了,我的心跳有点快。
-4-
在新的学校,新的班级,最终要的是处理好人际关系,不能过于重视,也不能过于轻视。
第一步是自我介绍,班主任自作主张组织班会让同学们自我介绍。
幸亏班主任组织了自我介绍,同学们能相互认识,否则就算过一学期,估计都没人知道我的名字。
我早察觉到自己有宅化倾向,爱看动画,加上本就有点内向消极的我如果不主动去社交乐观,立马就会变得阴沉木讷。所以我弹吉他,打篮球,想培养些兴趣爱好,为自己添彩。
但当我站上讲台,头脑一片空白,本想详细介绍自己的兴趣爱好,介绍自己的吉他兴趣,介绍自己喜欢的歌手——周杰伦,但我在脑袋一片空白的情况下说出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话,类似于「我的身高是……体重是……年龄是……」,搞得我现在想想还是难堪。
下台后,果然看见她冲着我嘿嘿笑。
接着轮到她上台,她说了什么记不得了,只知道她的自我介绍恰到好处,既没有太干巴,也不啰嗦,简洁道明自己的兴趣——画画,以及自己的一些期盼。
她着重提了一下自己的义眼,虽然军训时同学们大都已经对此有所了解,但听到她从小没了左眼,同学们还是发出震惊的声音。
我这是在心里窃喜,这些我早就知道了。
我这种想法算什么呢?我现在想想,可能这是我的自卑心在作祟,我拼命表明自己对她有多了解,以此获得优越感。
之后,我记得我们还玩了画五角星的游戏,说什么学会团结,培养集体意识,但我都记不太清了。
-5-
高中的住校生活比初中的走读生活要舒服,每天都里能快速回宿舍入睡,早上起床洗漱后很快就能赶到教学楼。比起我初中时独自骑自行车上下学要好得多。
我和同学们现在不仅是班级同学,还是舍友,关系也要比初中那些「朋友」亲密。
刚开始我们都比较内敛,颇有装模作样的感觉。但这种「装模作样」仅维持了一星期,一星期后我们就都称兄道弟,晚上不睡觉,冒着被抓违纪的风险彻夜长谈。
我们从国际局势谈到古代军事,又谈到时事政治,还谈到什么人生啊,宇宙啊,万物存在的目的啊之类的话,我高中一直有点陷入虚无主义泥沼,或许就是因为在宿舍谈的太多,我的舍友们有的谈完就谈完了,把谈过的话像扔垃圾一样扔在脑后,唯独我把那些深奥、永无止境的想法留在脑海,一直去想,难免陷入虚无主义之中。
当然,恋爱话题也不可缺少,不像女生谈恋爱时的八卦,我们大多时候是在谈论自己喜欢的类型。当轮到我时,我想想,说没有。再问,我就挑个动画里的角色搪塞过去,幸亏我的舍友基本没人沉迷动画,我说的角色舍友没听过,也就作罢。
其实被问及喜欢的类型时,脑海里浮现的是她的笑颜,浮现出她轻轻握笔作画的样子,浮现出她把脸贴上来,让我看她义眼的样子,浮现出她考试没考好,满脸忧郁找我抱怨的样子。
那年我16岁,已经到了恋爱观开始形成,青春悸动的时候。我模糊地意识到了自己那份情感,也清楚认识到自己是怎么看待她的。但那时我却逃避了。
我当时在心里想,我们是好朋友,是儿时玩伴,是青梅竹马,我是她的一只眼,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将感情表露,否则一切关系都会灰飞烟灭。
-6-
我迷上了轻小说。
起因是我看完一部动画,想找原作知道后续,结果就了解了一下什么是轻小说,又看了些小说,于是无法自拔地迷上了轻小说。
说实话,之前我甚至不知道「轻小说」是什么东西,压根没听过「轻小说」这个词,身边有人看小说,基本看的都是网文。看轻小说的,我估摸着全班,不,全校只有我一个人。
我有写小说的想法,尽管没看多少小说,也没什么写作经验,我还是想试试。
我先是写了短篇,发给她看,结果她看了后评价道:完全没有逻辑,没有美感啊。要不试着多写写,练习练习?
我有点沮丧,但转头就去写一部中长篇小说。
我也考虑写了之后要不要发表到网上,我很清楚自己的实力,知道发到网上可能会石沉大海,但还是查阅资料,寻找能供我发表小说的平台。我找了许多,最后决定在一个全是同好的轻小说平台上发布我的小说。只要有人看,我就很开心。
我就开始写,构思,写,构思,再写,再构思。
期间我读了一篇绍兴文理学院的论文,里面提到轻小说中国化的问题,我才意识到自己过于注重模仿别人的轻小说风格,完全没有自己的风格。
原来我什么都不懂,盲目开写也太愚蠢,所以我将这部小说的写作计划推后,直到几年后我才写完这部小说。
前几天我做了MBTI性格测试,才发现自己是INTP型人格,是乐于创作的一种。我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高中时我会有写小说的冲动呢。
-7-
她眼上的眼罩拆了下来,她又有两只「眼」了。她看起来也更漂亮了。
她很班上同学处的不错。成绩也很优异,甚至超过了我。
我很少在跟她一起坐着发呆,因为时间不允许。高中的假期少之又少,每周只有三个小时休息时间,每个月能回家一天半。
但我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我能跟她长时间待在一起,我很快乐。
上课时我不自觉地看向她,有时和她对上眼,她就朝我嘿嘿一笑。下课后我有时会找她问题,她总能耐心给我解答。我最享受的事还是看她画画,她在课间画画,仍然专注无比。
她画了一片白,白里有几点绿色。
我猜这是冬天雪地里的草芽。她笑着说我答错了,这是开春后的嫩草被雪覆盖。
我回答,这不都一样吗?她回答,不一样的。
我后来才明白这两种说法的区别。
-8-
秋天来了,这是我升上高中后的第一个秋天。
校园里的树叶枯黄,沉默着飘向地面,几个学生踩在上面,享受「嘎吱嘎吱」的脆响。
天气渐渐转凉,我把短袖换作长袖,看满地落叶随秋风而动。
假如人的一生就像这四季,春去秋来,那样该有多好。春天有鲜花,夏天有艳阳,秋天有果实,冬天有银装。
但人生不可能像四季,有的人,经历过夏的炽热,被炙烤得心痛,也知道冬的凛冽,被冻得僵硬,最终选择留在了某个萧瑟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