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久璃世与冬妮娅相处了三个星期，几乎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现在冬妮娅会亲昵地称呼「久璃世姐姐」，久璃世也把她当成了亲妹妹。

    在我尽力喂养下，冬妮娅的身体总算好转过来，起码脸色红润了，头发也变成了正常的亚麻色。看起来她变回了普通小女孩，也会嬉戏打闹，也会在久璃世面前表现出软弱的一面。

    久璃世刚来的时候这个孩子坚强得可以，无论什么事都不肯找久璃世帮忙。久璃世给了她一张地址，让她遇到麻烦了就去找自己。这个倔强的小姑娘硬是一次都没去过，哪怕有一次她被路边的小混混打得半死也只是回家小小哭了一场，甚至她那个眼睛看不见的奶奶都不知道她哭过。

    现在的冬妮娅愿意对久璃世敞开心扉了，起码遇到小混混找事她学会躲在久璃世后面，到后来她还会顺便做个鬼脸。

    因此久璃世这段时间非常自豪，她甚至在我面前有些挑衅的意味。她跳动的眉毛仿佛在告诉我：瞧，冬妮娅已经是个正常的小女孩了，你永远没机会对她出手了！

    因为冬妮娅现在很少在她面前提起我，仿佛已经把我忘掉一般。

    但她不知道的是，我其实一直都有和冬妮娅保持书信往来。

    那是我们刚认识冬妮娅的第一个星期左右，我给冬妮娅写了一封简短的信，还给信上赋予了视觉魔法以便我之后可以更好观察她。

亲爱的冬妮娅：

    近来你还过得好吗？

    天气逐渐冷了，你要记得添衣。有任何需要可以给我说，我会给你准备好。

    希望你能健健康康长大。

    ——神秘的哥哥

    米兰爱尔的识字率并不高，绝大多数都属于贵族阶层和平民中的富裕人群。一些贫穷人家的孩子几乎没有读书的机会。其实早年米兰爱尔也兴办过大量平民学校，但五十年前当时的皇帝颁布了法令，让这些国立学校自负盈亏之后就渐渐再没平民去上学了。

    起初我还担心冬妮娅不识字，还好她没有令我失望。这个自律的小丫头偷偷攒钱买了一本书，每天都会挤出一段时间学习，到现在她认识的字非常多了，至少读懂我的信毫无问题。

    冬妮娅收到我的信非常高兴，还把信用漂亮的盒子装好，收藏在一个谁也不会注意到的角落里。

    她也给我也回了信。她先是向我问好，向我一直以来给她提供食物表达了感谢。尤其是久璃世，她知道久璃世是我的护卫，但她误以为久璃世是我派到她身边去保护她的。她说她这段时间过得很好，让我不需要担心，希望我也能过得开开心心。最后还小心翼翼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见见我当面表达感谢（这行字写得非常小）。

亲爱的冬妮娅：

    很高兴能收到你的回复，得知你过得很好我就放心了。

    尽管我也非常想和你见面，但我实在抽不出时间。我向你保证我会尽快完成我手头上的事，希望这段时间久璃世可以好好陪你。

    愿你能幸福过好每一天。

    ——神秘的哥哥

    我们几乎每天都会写信，聊了很多，她对我的身份非常好奇但又不敢明说。她生怕现在的一切都只是个美好的梦，一不小心就会像戳破泡泡一样让一切都消失。

    我写给她的每一封信她都很好保存下来，她还在上面放了几块铜币，希望小偷看到铜币后会直接拿走钱而不会把信毁掉。

    她不止一次提出想要见面的请求，每一次我都以太忙搪塞过去。久而久之她也怕我厌烦而不再提起。

    信中的冬妮娅像是个活泼的小姑娘，她会跟我讲她一天中发生的趣事，也会跟我吐槽哪个邻居特别讨厌。这些话是她都不曾跟久璃世提起的，距离产生的神秘感让她把我这个远在天边的大哥哥当成了倾诉的树洞。当然，她对我说过的趣事远多于小烦恼，她也不想把自己的不愉快带到我身上。

亲爱的冬妮娅：

    昨天久璃世回来跟我说了很多，我看得出来她很喜欢你，希望她这些天来没有给你造成困扰。啊，如果真有的话那就拜托你好好惩罚一下她吧。

    （因为她会剑术，我打不过她。）

    愿你一切安好。

    ——神秘的哥哥

亲爱的冬妮娅：

    我的确曾经也有一个妹妹，她跟你一样可爱、乖巧。但你绝不会成为她的影子，你只是你，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冬妮娅。你不会替代任何人，也没有人可以成为你。

    愿你的明天更加美丽。

    ——神秘的哥哥

亲爱的冬妮娅：

    关于那些人的事，我都听说了。

    总之，交给我吧。

    ——神秘的哥哥

亲爱的冬妮娅：

    我昨晚又梦到你了，你还是那样健康可爱，但我感觉到了你的忧愁。虽然这只是一场梦，但我绝不希望那样忧伤的表情出现在你身上。所以如果有，请告诉我好吗？

    愿你的灿烂永不褪色。

    ——神秘的哥哥

    米兰历332年8月末，康兰开始下起小雪。

    极北之地吹过来的寒风让气温降得特别快，今年的雪提前将近一个月到来。

    冬妮娅家那个小破木屋肯定没法挡住冷风侵袭，尤其是今年冬天格外冷，她那些单薄的衣裳怕是连御寒都做不到。

    于是，我带着焦急的久璃世来到集市上为冬妮娅选购衣服。

    衣服跟食物不同，不能是出自沃尔康的贡品。贵族用的面料和普通人截然不同，给她穿这么名贵的面料非常不合适。就算我愿意给，她也容易被别有用心的人以逾制罪举报。

    我没什么选衣服的眼光，我自己的衣服也都是每天由专门仆人安排，这次选购衣服完全是靠久璃世的眼光。

    虽然久璃世担心我对冬妮娅做什么，但我送她东西久璃世还是双手赞成的。选购衣服时久璃世兴致很高，看来没有女孩不喜欢逛街，哪怕是久璃世也不能例外。

    久璃世替冬妮娅选了两套长裙，一套墨绿色，一套天蓝色，雪绒边，上面扎着好看的蝴蝶结，美丽的同时御寒效果也颇为不错……我甚至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知道冬妮娅的尺码的，如果让我来我估计会直接包下一整间店让冬妮娅慢慢选。

    选完两套衣服后久璃世还有些意犹未尽，我却不管那么多，拉着她就往另一个方向走。

    我们来到市场的拐角处，现在这里围满了人，大家都在对面前发生的事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我用魔法悄无声息分开人群挤到第二排，久璃世见到眼前发生的一切差点气昏过去，提起剑就想冲上前却被我拉住。

    「看下去。」我命令道。

    在人群正中央，一个衣衫破烂的小女孩蹲在地上浑身颤抖，在她周围地上很多瓶瓶罐罐被踢得乱七八糟，是她用茉莉花做成的香薰。

    有几个一脸横肉的粗壮大汉围住她不怀好意地笑，还有一个瘦小的男人尖着嗓子向周围吆喝。

    「瞧一瞧看一看啦，这个臭婊子欠债不还，被我们抓到还敢还嘴，瞧瞧她给我挠的这印儿，这年头居然有人欠债还这么嚣张了，还有没有王法啦！」

    「你说谎！明明是你……是你！」冬妮娅小脸煞白，大喊着反驳。

    人先天会自发同情弱者，哪怕冬妮娅的反驳是如此软弱无力，人们也会不由自主相信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当下有不少人开口声援她，然而没一个人敢真正站出来。

    「我撒谎！」瘦小男人眼睛一瞪，从怀里掏出一份借据，往周围人面前一扫：「看清楚了列位，这是这小贱货死鬼老爹签的借据，她的死老爹跳河想赖账，我们找她父债女偿有问题么！」

    冬妮娅气得嘴唇发白，然而却没有任何办法，因为男人说的是真的，那份借据也是真的。

    「这小贱货也想赖账，三番两次想跑，好不容易让我们找着了跟她理论，瞧瞧她给我抓的，哎哟——」瘦小男人骂骂咧咧比划手臂上的血印子。

    于是那几个声援冬妮娅的声音也没了，反而指责冬妮娅的声音多了起来。

    久璃世看不下去，焦急地握紧拳头但又动弹不得。

    「别着急，再等等。」

    久璃世愤怒地看着我：「是你安排的！」

    我无辜地耸耸肩。

    久璃世当然不信，她还想说什么我抬手制止了她，示意她继续看下去。

    这时，有几个男人走上前去，认真比对了一下冬妮娅的脸。然后大喊道：「就是她！她是个小偷！她偷了我的钱包！」

    「她也偷了我的钱包！昨天她撞了我一下钱包就丢了，她当时穿着灰色的斗篷，可我记得她的眼睛！」

    「还有我，我的钱包也是这样被她偷了！」

    「……」

    这下人群彻底炸开了锅。人们先天会同情弱者，但他们更加憎恶小偷。

    瘦弱男子也夸张地大喊大叫：「嚯，我还以为你只是个老赖，原来还是个小偷！」

    「我……我没有……我不是……」她的反驳更加无力，因为人是真的，偷钱包也是真的。

    然而现在不会有人再同情她了，而先前替她说话的人也感受到了背叛，骂她时也更加卖力。一瞬间，小小的冬妮娅就被一片骂声淹没。

    人们挥舞着胳膊，像是在声讨异端，热火朝天，吐沫横飞。嘴里辱骂的脏话比瘦子难听一百倍，甚至前排还有人叫嚷着要烧死她。

    我对久璃世说：「你看，民意就是这么不靠谱的东西，随便来一个领头羊就很容易被煽动情绪。」

    久璃世握着拳头，眼睛里满是纠结。

    我继续说：「现在这些人里，先前声援冬妮娅的人现在反而骂得越狠。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感受到了背叛。而事实上并没有人要求他们相信谁，他们只是自顾自把一个人想象成受害者，然后自顾自觉得受到背叛。」

    「不是这样的……」久璃世小声说，只是她的声音比冬妮娅更加无力。

    「站在这里的绝大部分人，他们并不关心谁欠了债，也不关心谁偷了钱，他们不在乎事实的真相是什么。他们只想站在正义的一方发泄情绪，因为无论他们骂得有多狠都不会有人怪罪他们，因为他们站在了正义的一边。对他们来讲这只是茶余饭后的小插曲，他们不会在乎到底发生了什么，更不会在乎冬妮娅的下场会如何，是会被烧死还是会去坐牢，他们只想发泄情绪而已。」

    我凑到她的耳边，轻轻吐出最后一句话：「而这，就是人性。」

    说完，不再管呆立在原地的久璃世，我拍拍前面一个面红耳赤喊得正起劲的男人的肩膀，对他说：「你好，请让让。」

    他仿佛没有听到一般，继续挥舞着臂膀，他喷出的口水如同下雨。我无奈笑笑，然后……

    轰——

    他飞了出去，热火朝天的声讨瞬间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而我象征身份的衣裳让所有人都闭上了嘴。沉默的空气中针落可闻，我的每一步都踏在人们的心跳上。

    我无视掉所有人的脸，信步走到冬妮娅的面前，周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阻止我，挡在我面前的两个大汉也不由自主让开了位置。

    冬妮娅蜷缩着身子抬头看我，从我走出来开始她就一直看着我，蓝绿色的眼睛里有着数不清的味道。

    不安、迷茫、恐惧、期待、羞耻、委屈……

    那名为泪花的情绪在小小的眼眶里打转，亮晶晶的光仿佛无数的话想说，苍白的小脸被我的影子覆盖，却重新燃起了太阳的颜色。

    我弯下腰，温热的手轻轻抚摸她的头，用温和的声音说：

    「冬妮娅，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