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医疗室压抑的寂静中被拉得无比漫长。朔夜像一尊绷紧的雕塑,守在风见遥的担架床边,左手紧握着注射器,眼睛死死盯着那个五分钟倒计时的简易计时器。每一次数字的跳动都像重锤敲在她的心上。风见遥的状况在恶化,神经抑制剂的效果在递减。她身体的抽搐频率在增加,即使在昏迷中,眉头也因难以想象的神经剧痛而死死拧在一起,额角渗出冰冷的汗珠,混合着血污,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那细微的、从喉咙深处压抑不住的痛苦呜咽,如同钝刀,反复切割着朔夜的神经。
灯织那边,监护仪的数据相对平稳,但失血过多带来的极度虚弱让她如同易碎的琉璃娃娃,呼吸轻浅得几乎难以察觉。朔夜强迫自己在给风见遥注射的间隙,拖着伤体去查看灯织的点滴,调整被角。每一次触碰灯织冰冷的手腕,感受到那微弱但持续的脉搏,都成为支撑朔夜没有崩溃的微弱火苗。
「坚持住…灯织…岚…还有…远山…」 她无声地默念着,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对抗着恐惧和疲惫。
就在朔夜几乎要被这无声的煎熬压垮时,医疗室的门锁传来极其轻微、几乎难以捕捉的电子音。紧接着,门被推开一条缝隙,一个熟悉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流水般滑了进来,迅速反手关门落锁。
是信明!
他呼吸有些急促,深蓝色的Katharistís制服上沾满了灰尘和几处新鲜的刮痕,左臂的衣袖被撕裂了一道口子,隐约可见一道不深但渗着血的擦伤。他脸色冷峻,眼神却锐利如鹰,迅速扫视室内情况。当看到风见遥更加剧烈的抽搐时,他眼中寒光一闪。
没有任何废话,他快步走到风见遥身边,从怀中掏出一个只有拇指大小的金属恒温管,里面装着一种散发着幽蓝色荧光的粘稠液体——正是「寂静之吻」的专用中和解毒剂。他动作快如闪电,消毒、抽取、精准地注入风见遥的静脉。
几乎是立竿见影。那如同跗骨之蛆般蔓延的青紫色毒素纹路,在幽蓝药剂注入后,肉眼可见地停止了扩散。风见遥身体的剧烈抽搐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紧绷的肌肉缓缓松弛下来,紧蹙的眉头虽然没有完全舒展,但那份深入骨髓的痛苦似乎得到了极大的缓解。她的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变得平稳了许多。
朔夜一直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一松,巨大的脱力感让她眼前发黑,身体晃了晃,差点栽倒。她扶住墙壁,大口喘息着,看向信明的眼神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有感激,有庆幸,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他不仅回来了,还真的带回了救命的药!他是怎么做到的?上面…发生了什么?
信明没有理会朔夜的目光,他仔细检查了风见遥的状态,确认毒素被有效中和后,才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这才注意到自己手臂上的伤,只是随意地扯下一条干净的绷带草草缠上止血。
「她暂时脱离最危险阶段了,但神经损伤需要时间恢复,可能会有后遗症。」信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依旧沉稳。他走到灯织身边,仔细查看监护仪数据,又轻轻翻开她的眼睑检查瞳孔反应。
就在这时,一直昏睡的灯织,浓密的金色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她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如同幼猫般的呻吟。
「灯织?!」朔夜的心猛地一跳,顾不上身体的虚弱,几乎是扑到了诊疗台边。
信明也立刻俯身靠近,手指搭上她的脉搏。
灯织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琥珀色的眼眸失焦地转动着,充满了迷茫和痛苦。她的视线涣散,似乎无法聚焦在任何人身上。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微弱得如同气音:
「疼…好冷…妈妈…」
这声无意识的、带着孩童般脆弱依赖的呼唤,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信明坚硬外壳下最深处。他正准备调整输液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他见过无数Lycoris在「处理」前的绝望、麻木、甚至怨恨,却从未见过她们流露出如此纯粹的、属于「人」的脆弱。这声呼唤,撕开了「道具」冰冷的标签,露出了底下那个真实、柔软、会疼会怕的灵魂。
他沉默着,没有回应那声「妈妈」,只是动作极其自然地拉过旁边一条备用的无菌薄毯,仔细地、甚至带着一种与之前专业操作不同的轻柔,盖在了灯织身上,小心地避开了她胸前的伤口。然后,他拿起一支沾湿的棉签,极其小心地润湿她干裂的嘴唇。他的动作专注而细致,深褐色的眼眸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掩了其中可能翻涌的情绪。
朔夜站在一旁,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她看着信明那与「Katharistís清道夫」形象截然不符的、近乎温柔的举动,看着他专注地照顾着意识模糊的灯织,心中那堵由戒备和怀疑筑起的高墙,在巨大的冲击和眼前这无声的画面下,轰然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一种酸涩的、混合着感动和巨大困惑的情绪涌上喉头。
信明似乎察觉到了朔夜的目光,他直起身,恢复了惯常的冷静,转向朔夜:「你的伤需要重新处理,感染了会更麻烦。」 他的语气是陈述事实,但不再是冰冷的命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
朔夜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不是因为怕疼,而是因为一种莫名的、被看穿心思的慌乱。她低低地「嗯」了一声,顺从地走到医疗室另一张简易椅子旁坐下。
信明走过来,动作熟练地解开她肩膀上被血和汗水浸透的绷带。消毒剂接触到绽开的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朔夜身体猛地一颤,倒抽一口冷气,却死死咬住下唇,没有发出声音。
「疼可以说。」信明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很平淡,却让朔夜紧绷的身体微微一滞。他清洗伤口的动作似乎也放轻了一些。
「没…没关系…」朔夜的声音有些闷。她低着头,目光却忍不住偷偷抬起,落在信明专注处理她伤口的侧脸上。他的鼻梁很高,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下颌线清晰而紧绷。汗水和灰尘沾染了他的额角,让他看起来有些狼狈,却奇异地淡化了他身上那种属于Katharistís的、令人畏惧的冰冷气息。她能看到他手臂上那道为了取药而受的、草草包扎的伤口。为了她们这些「道具」…值得吗?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再次冒了出来。
「为什么?」朔夜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再次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的巨大疑问,「您明明…可以按照指令…为什么…要为我们做到这一步?甚至不惜…」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手臂的伤,「…让自己陷入危险?」
信明缠绷带的手停顿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答,医疗室里只剩下他缠绕绷带的细微声响和仪器规律的滴答声。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血腥味和一种微妙的、令人心弦紧绷的沉默。
许久,就在朔夜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带着一种仿佛沉淀了许久的重量,目光却依旧停留在朔夜肩头的伤口上:
「看着一朵花凋零,和亲手掐断它的根茎…是不同的。」 他的话语有些晦涩,像是在自言自语,「我见过太多凋零…麻木了太久。但每一次按下『销毁』指令,那两个字…」 他微微侧头,目光似乎瞥向了处理室方向那张写着「花谢」的宣纸,「…都像是在提醒我,这不该是结束的方式。你们…值得一个机会,一个能真正『活着』的机会,而不是作为用完即弃的消耗品,无声无息地腐烂在黑暗里。」
他的话像一阵微风吹过朔夜的心湖,荡开了一圈圈复杂的涟漪。她怔怔地看着他,第一次从这个男人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痛苦和挣扎。他不是高高在上的拯救者,更像是一个在泥沼中挣扎着,试图抓住些什么的…同行者。
「所以…您建立了这里?」朔夜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一个…尝试。」信明完成了包扎,打好最后一个结,动作干脆利落。他站起身,目光扫过沉睡的灯织,情况好转但依旧昏迷的风见遥,最后落在朔夜脸上,「一个失败的『清洁工』…一点微不足道的反抗。」
就在这时,角落里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嘤咛。两人同时转头看去。
担架床上的风见遥,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如同淬了寒冰的深蓝色眼眸,虽然因为虚弱和神经毒素的余威而显得有些涣散,但眼底深处却燃烧着一种如同受伤孤狼般的警惕和锐利。她的目光像探针一样,瞬间锁定了信明身上的Katharistís制服标志,瞳孔猛地收缩!虽然身体虚弱得无法动弹,但那瞬间爆发出的冰冷杀意却让医疗室的温度骤降。
「Katharistís…」 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刻骨的寒意和敌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清除…者…」
显然,她认出了信明的身份,并将他视为带来死亡的使者。
信明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解释。他的表情恢复了处理室里的那种平静无波,只是静静地看着风见遥,任由她那充满敌意的目光刺在自己身上。
朔夜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下意识地想要开口解释:「岚,不是的!是他救了我们!他…」
「闭嘴!」风见遥冰冷的目光扫过朔夜,带着一种上位者惯有的命令口吻和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那目光里的审视意味让朔夜瞬间噤声。风见遥的视线重新钉在信明身上,深蓝色的眼眸里充满了不信任和一种孤傲的审视,「解释。否则…」 她的手指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并不存在的武器,那份属于顶尖Lycoris「岚」的骄傲和危险气息,即使重伤濒死,也未曾完全消散。
医疗室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而紧绷。一边是刚刚展露一丝柔软、却再次被警惕包裹的信明;一边是劫后余生、内心充满复杂波澜的朔夜;一边是意识不清却本能依赖呼唤的灯织;另一边,则是苏醒后带着冰冷敌意和审视、如同带刺玫瑰的风见遥。
在这狭小的、充斥着药味和秘密的庇护所里,远山信明与三位命运迥异却又因他而紧密相连的Lycoris,她们之间复杂而脆弱的情感纽带与信任的建立,才刚刚在死亡的阴影下,艰难地萌芽。
而风见遥那双充满敌意和质问的深蓝眼眸,无疑为这刚刚开始的「后路」,投下了一层新的、难以预测的阴影。信明该如何面对这位以「岚」为名的、骄傲而警惕的Lycoris的质疑?他「背叛」组织的理由,能否真正打动这颗被组织打磨得冰冷坚硬的心?一切都充满了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