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章:藤代結芽─代號:結芽

冰冷的雨点,像无数颗细小的铅弹,无情地砸在头顶锈蚀的金属顶棚上,发出单调而空洞的轰鸣,如同死神在敲打着永不停歇的破鼓。每一次震动,都像重锤砸在我濒临崩溃的神经上。左肋下的弹孔像个贪婪的恶魔,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带出温热的生命,随即被身下冰冷的污泥无情吞噬。空气里那股铁锈、机油混合着我自身血液的甜腥气味,浓得化不开,随着每一次艰难的呼吸沉甸甸地坠入胃底,带来绝望的恶心感。


任务…彻底失败了。坐标暴露,生命信号在监控屏上微弱地闪烁,如同风中残烛。组织的指令冰冷如刀:抹除。存在的痕迹,连同名字,一同归于虚无。恐惧?不,此刻占据心头的,是一种更深的、冰冷的悲哀。悲哀于这无意义的终结,悲哀于那点刚刚萌芽的微光,终究要被碾碎。藤代结芽…这个名字,也终将消散在组织的数据库里。


刺耳的合金切割声撕裂了死寂,是死亡的序曲。刺眼的火花在昏暗中爆开,短暂地照亮这金属的坟墓,如同绝望的星辰。脚步声踏在湿滑冰冷的地面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跳上。强光手电的光柱粗暴地刺破黑暗,像审判之矛,最终,冷酷地锁定了蜷缩在巨大冷凝管道阴影里的我。


光柱笼罩了我,也照亮了来人的轮廓。


Katharistís。组织的「清洁工」。终结的执行者。


我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强光让我眩晕。然而,就在那刺眼的光晕边缘,我认出了那张紧绷的下颌线,那双即使在执行最冰冷任务时,深处也藏着一丝复杂情绪的眼睛。


远山先生。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泛起一股深沉的、带着铁锈味的绝望酸楚。原来…原来连记忆中那点偷来的微光,也早已被组织冰冷的程序写好了结局。他是被派来执行「清洁」的。那个在小巷递给我绷带和面包的人,那个默许我保留一点「人」的温度的人,那个夕阳下触碰花瓣的人,那个掌心带着奇异暖意的人…此刻要亲手将我归于虚无。命运的嘲弄,莫过于此。


「代号?」 那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金属的冰冷,还有…一丝极力压抑的、几乎碎裂的紧绷?像砂纸在打磨我最后的意识。


「結芽。」 我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几乎被无休止的雨声淹没。這是我第一次跟遠山先生說自己的名子。是得,我知道程序。我知道必须回答什麼。但我,至少…在最后,我想以結芽這個名字被终结。


绝望的潮水彻底淹没了最后的光。他看着我的眼神,不只是执行任务时Katharistís应有的冰冷死寂。還帶有一絲驚訝。

......為難他了呢,明明程序上規定要回答代號的,對不起。但我無論如何都想在這最後的時刻,想以結芽這個名子....留在他心中。


就在这时,一滴冰冷的、混着铁锈的污水,从头顶破裂的管道坠落,直直砸向我的脸。死亡的冰冷触感似乎提前降临。我甚至能想象那污浊的液体滑过皮肤的黏腻。然而——

「唰——!」

一片深蓝色的阴影,如同守护的羽翼,骤然在我头顶撑开,稳稳地隔绝了那污浊的雨滴。那把熟悉的、深蓝色的折叠伞!


——这把伞!安全屋那个下午的笨拙擦拭、我的笑声、他眼中的窘迫和无奈…还有那天台上夕阳下的剪影…所有温暖的碎片瞬间涌入脑海,尖锐地刺痛着此刻的冰冷现实。他居然…在这个时候…撑开了伞?在这个执行抹杀的时刻?


这突如其来的遮蔽惊动了我麻木的神经,也让他的脸在伞侧透入的光线下更加清晰。光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更照亮了他眼中剧烈翻涌的痛苦、挣扎和一种近乎崩溃的压抑。那双总是克制、疏离的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寸寸碎裂,发出无声的哀鸣。冰封的面具下,是沸腾的岩浆。


「…远山…先生…」 我挣扎着,破碎的声音带着血沫的腥甜,从喉咙深处挤出来。我知道这样叫他很危险,对他更是沉重的负担。组织不允许私情。但这三个字,是我此刻唯一想说的,是我作为「結芽」而非「紫苑」的最后确认。


那个雨夜他掌心的温度,安全屋他合拢我手指时的暖意,天台夕阳下他指尖触碰花瓣的轻柔,还有那枚紧贴着我心脏的、带着干枯花瓣的吊坠……这些碎片,是我冰冷生涯里,唯一捂在心底、对抗虚无的微光。我想在最后,认出他,也被他认出——作为結芽。


我看到他的下颌瞬间绷紧如铁,牙关紧咬,发出细微的咯咯声,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仿佛在吞咽着滚烫的刀片。巨大的痛苦几乎要将他撕裂。他强迫自己蹲下身,动作僵硬得如同关节生锈的古老机器。


冰冷的空气像无形的墙壁横亘在我们之间,沉重得令人窒息。只剩下永无止境的雨声敲打着顶棚,和我自己越来越微弱、带着死亡气息的喘息。他不能触碰我,我知道。任何接触,对此刻的执行者而言,都只会延长这场酷刑。


「…任务…报告…」 我挣扎着再次开口,更多的血沫涌上喉咙,带来灼烧般的疼痛。情报…已传回…队友安全…撤离… 我想告诉他这些。


不是辩解,不是求饶,只是想让他知道,我的失败没有造成更大的损失,他执行的「清洁」并非毫无价值…或许,这是我最后能为他做的一件事,减轻一点他灵魂上的重负?这念头卑微又徒劳,却是我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 他猛地闭上眼睛,身体剧烈地震颤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击中,又像是在拼命压抑着即将冲破喉咙的嘶吼。再睁眼时,那翻涌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情绪被强行封冻,压缩成Katharistís应有的、令人窒息的、绝对零度般的冰冷。那冰冷,比弹孔带来的痛楚更深入骨髓。


他的手,伸向了腰间。动作缓慢,带着千钧重负。我知道那是什么——那个小小的、冰冷的金属方块。销毁指令终端。代表着彻底的湮灭,代表着「紫苑」这个名字连同存在的一切痕迹,代表着「藤代结芽」这个被遗忘的真名,都将被从这个世界上干干净净地抹去。代表着…那点微光,彻底熄灭。


我的心沉入了无底的冰渊。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组织的规则坚不可摧,我们终究是棋盘上任人摆布的棋子。


「对不起…」 他的声音沙哑破碎,每一个音节都像沾满了血,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从灵魂深处撕裂出来,「…結芽。」


这二个字,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我心中漾开一圈苦涩却奇异的涟漪。不是对死亡的恐惧(那早已是Lycoris的宿命),而是一种深沉的悲哀与…难以言喻的解脱。悲哀于我们无法挣脱的、冰冷的命运枷锁;解脱于他记得我的名字。原来,那点微光,他也曾看见过,珍视过。至少…在这最后的时刻,我不是冰冷的代号。我是結芽。被他记住的結芽。


一股巨大的、近乎神圣的平静涌了上来,冲刷掉所有的恐惧和不甘。够了。这样…也好。


我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像举起一座山。那只沾满血污和冰冷污泥的左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不是为了格挡那即将降临的毁灭,不是为了攻击这命运的执行者。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温柔,轻轻地,覆在了他握着那致命终端的手背上。


我的指尖冰冷刺骨,像寒冰。但我多么希望,能通过这最后的触碰,传递出一点点…一点点记忆中他掌心曾给予我的那种暖意。
远山先生,别怕。这是我的选择。这不是你的错。别为我难过…


就在我冰冷的指尖触碰到他手背皮肤的瞬间——我清晰地感觉到他整个人猛地一震!如同被万伏高压电流瞬间贯穿!他手背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钢铁,那强行冰封的坚硬外壳在我指尖下剧烈地颤抖、碎裂!巨大的痛苦在他眼中炸开,如同地狱的业火在焚烧他的灵魂!他承受的痛苦,比湮灭本身更让我心碎百倍!他猛地别开脸,视线死死钉在肮脏泥泞的地面上,不敢再看我的眼睛,仿佛多看一眼,就会彻底崩溃。


然后,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与整个世界决裂的决绝,他的拇指,狠狠地、重重地按了下去。


嗡——!!!


低沉的、代表终极湮灭的嗡鸣骤然响起!如同地狱之门的开启!刺目的、非自然的、纯粹到令人绝望的白光瞬间爆发,将我完全吞没!一个透明的力场瞬间成型,将我完全笼罩!空气疯狂扭曲、震荡,发出无声的尖啸!身体仿佛被分解成最原始的粒子,每一个细胞都在被无形的力量撕扯、剥离!光线在我身上被分解、剥离、消散!剧烈的、无法形容的、超越想象的痛苦席卷了存在的每一寸感知!


「呃——!」 一声短促到极致的、撕心裂肺的痛呼被力场扭曲、吞噬,消散在嗡鸣中。


在意识彻底被这毁灭性的强光和白噪音撕碎、溶解、归于虚无前的最后一瞬,我的视线固执地穿透扭曲的光影,投向他的方向。我看到他死死地盯着光芒中心,那双总是克制、隐忍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无法言喻的、地狱般的痛苦,泪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无声地滑过他紧绷的脸颊。



远山信明…你…为我流泪了吗?
真好…


就在意识彻底被冰冷的白光和虚无吞噬的临界点,我的感知仿佛被无限拉长、扭曲。那纯粹、毁灭性的光,不再是虚无,而是变成了冰冷刺骨的雨水。我仿佛又清晰地看到了那朵花。


不是在夕阳下,而是在那个初遇的、阴暗绝望的巷口,那簇被他目光温柔注视过的、在风雨中顽强摇曳的…小小的白色野花。它脆弱的花瓣舒展着,带着细小的锯齿,在雨水的冲刷下微微颤抖,却倔强地挺立着,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微光。


然后,那毁灭一切的白光如同无形的火焰舔舐而至。那朵在幻觉中顽强摇曳的小花,在辐射的白光中,瞬间失去了所有色彩,变得灰白、干枯、脆弱不堪,随即在万分之一秒内碳化、崩解、飘散…如同被风吹散的灰烬。
温暖,而短暂。如同我们之间,还未盛开,就已彻底凋零湮灭的…爱恋。




那最后的景象——他手背上,我那只正在溃散消失的手留下的印记…那一点点冰冷的触感,连同那飘散的灰烬,一同彻底消散…


别哭…远山先生…


光,彻底吞没了一切。声音、触觉、视觉…所有属于「藤代結芽」的存在感,感知,记忆,所有属于「紫苑」的过往,都在那冰冷而纯粹的白光中,被彻底剥离、分解、归于彻底的、永恒的虚无。


只有那枚藏在我作战服最内层、紧贴着心脏的,用冰冷金属丝缠绕着干枯白色野花瓣的吊坠,在湮灭力场启动、身体瞬间分解的震动中,悄无声息地滑落,掉进了身下冰冷潮湿的污泥缝隙深处。


花瓣的边缘,带着细微的锯齿,在绝对的黑暗中,等待着被一只绝望的手重新拾起。那是我存在过的,最后的、无声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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