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章:藤代結芽─遠山先生與他的紫苑

后来,我知道了他叫远山先生。Katharistís——组织的「清洁工」。一个名字就带着肃杀气息的职位。我们在那个冰冷、弥漫着机油和消毒水味道的安全屋偶尔碰面。这里是武器保养和短暂休整的地方,是「工具」的巢穴,而非人的居所。


一次高强度模拟对抗后,我累得像被抽干了骨头,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喘息。汗水浸透了作战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狼狈不堪。他递来一杯温水,我脱力没接稳,水泼了一身。冷水激得我一哆嗦,更深的懊恼涌上来。又在他面前出丑了… 我几乎想把自己缩进墙缝里。


然而,他接下来的动作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拿出了那把深蓝色的折叠伞,不是撑开,而是像拿着一块抹布,笨拙地用伞面去擦拭我湿透的作战服!


「噗嗤…」看着他那副认真又莫名滑稽的样子,我实在没忍住,笑了出来。紧绷的神经和沉重的疲惫,竟被这笨拙的举动奇异地驱散了一些。我下意识地伸手,轻轻推开了伞柄,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轻快:「远山先生,伞…不是这样用的啦。」 他明显愣了一下,眼中似乎闪过一丝窘迫,随即是无奈。


就在那一瞬间,安全屋冰冷的空气仿佛被搅动了。我第一次在他那双总是带着疏离感的、评估「工具」般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一丝属于「人」的、温和的微光。那光,短暂地照亮了我「結芽」这个个体,而非仅仅是「紫苑」的存在。一种隐秘的、带着点酸涩的暖意,悄悄在心底滋生。



有一次在安全屋废弃通风口的缝隙里,我发现了一朵小小的白色野花。花瓣边缘带着细小的锯齿,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倔强地伸展着。它那么脆弱,却又那么生机勃勃,与周围冰冷的钢铁格格不入。鬼使神差地,我把它摘了下来。回到角落,趁着无人注意的片刻喘息,我翻找出几根废弃的金属丝线,坐在地板上,笨拙地尝试将它缠绕固定。


我在做什么? 一个声音在脑中尖锐地嘲笑:Lycoris 不需要这种无用的、属于「软弱人类」的闲情逸致!这违背了所有训练!可手指却不听使唤,小心翼翼地缠绕着,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我想留住这点脆弱却真实的生命力,留住这点证明我不仅仅是一把武器的证据。


「在做什么?」低沉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头顶响起。


我吓得魂飞魄散!像被当场抓获的窃贼,猛地将东西藏到身后,脸上瞬间滚烫!羞耻感和恐惧攥紧了我。完了,被发现了!他会怎么看我?报告给上级? 我低着头,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等待冰冷的训斥或审视的目光。


然而,预想中的审判没有降临。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然后,一个补充能量的能量棒,被轻轻地放在了我身边的地上。脚步声远去。我紧绷的身体过了好几秒才慢慢放松。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我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叹息,带着释然,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他没有责备? 这个认知让那点隐秘的暖意又悄悄探出头。


最终,我完成了那枚简陋的吊坠——扭曲的金属丝,缠绕着那朵早已干枯、被我压得平平整整的小白花。它粗糙,甚至有些丑陋,却是我仅有的、属于「結芽」而非「紫苑」的印记,是我偷偷保留的一点「人」的温度。


我把它紧紧攥在手心,金属丝的棱角硌着皮肤,带来一丝微弱的痛感,却奇异地让我感到安心。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着我。我走到正在整理装备的远山先生面前,心跳如鼓。手心全是冷汗,指尖冰凉得像冰块。


「给…给您。」声音细若蚊蚋,几乎连自己都听不清。我摊开汗湿的手掌,那枚小小的吊坠躺在掌心,像一个不合时宜的、愚蠢的笑话。我不敢看他的眼睛,羞耻感几乎要将我吞噬。「是…是上次那朵花…我把它…」 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太僭越了!太可笑了!他怎么会要这种东西?


时间仿佛凝固了。沉默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我。就在我绝望地想要缩回手,把这愚蠢的证据彻底销毁时,一只带着薄茧的、宽大的手覆了上来。不是接过吊坠,而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力道,轻轻地将我的手指合拢,将那枚带着我体温和汗水的、微小的造物,紧紧地包裹在了我自己的掌心。


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暖。


「自己留着。」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是我从未听过的温和,「这是你的东西。」


我猛地抬起头。撞进那双总是带着距离感的眼睛里。此刻,那里面清晰地映着我惊慌失措的脸,有什么东西……冰层裂开了缝隙,透出一点微弱却无比真实的光亮。像厚重乌云被撕开一道口子,透下的那一缕星芒。他说…这是我的东西?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难以置信和微弱狂喜的暖流,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羞耻和恐惧。冰冷的规则壁垒,似乎真的被这微小的举动凿开了一道缝隙!


我紧紧攥住那枚吊坠,指尖用力到发白,仿佛抓住了某种虚幻却无比珍贵的救赎。它不再只是一朵干枯的花,而是连接我和这个冰冷世界、连接我和他之间那道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暖意的信物。我把它珍而重之地藏在了作战服最贴近心脏的内袋里,紧贴着每一次搏动。



这微小的裂隙,竟让我生出了更多不该有的奢望。某个任务结束后的黄昏,我得知他在一处废弃工厂的坐标。鬼使神差地,我避开了所有耳目,踏着夕阳的余晖,登上了布满涂鸦的天台。他果然在那里,背对着我,靠在锈迹斑斑的栏杆上,望着远方被染成一片橘红金黄的天空,身影被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寂。晚风吹拂着他深蓝色的制服下摆。我的心跳得飞快,放轻脚步走过去,没有说话,只是将一朵我在来路上小心翼翼避开巡逻、在废墟缝隙里摘下的、同样不知名的白色小花,轻轻放在了他身边的栏杆上。


他听到动静,微微侧头,目光落在那朵小小的、脆弱的花上。夕阳的金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柔和了那些冷硬的线条。他看了很久,久到仿佛时间都凝固了。然后,他伸出手,不是拿起花,而是用粗糙的指腹,极其轻柔地、近乎虔诚地,碰了碰那沾着细小尘埃和夕露的花瓣。那一刻,我清晰地看到,在他紧抿的唇角,缓缓地、极其细微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弧度。


一个近乎温柔的弧度。


他没有看我,只是凝视着那朵花,低沉的声音被晚风吹送过来,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柔和:
「…很漂亮。」


那一刻,我几乎忘记了呼吸。胸腔里鼓胀的情绪陌生而汹涌,不是因为任务完成,而是因为…他。因为那抹温柔,因为那朵花,因为这废墟之上、夕阳之下,两个本应冰冷无情的「工具」之间,悄然滋生出的、无法言喻却又无比珍贵的东西。它像那朵野花一样脆弱,却顽强地在钢筋水泥的废墟里扎下了根,汲取着微弱的阳光和露水,悄然生长。


我开始在每一次任务中更加谨慎,每一次潜入都力求完美。不是因为对LR的忠诚,而是因为…害怕。害怕自己成为真正的「麻烦」,害怕自己成为他口中又一个需要被「清洁」掉的名字,害怕再也看不到他深褐色眼眸中那转瞬即逝的微光,害怕…失去这废墟中唯一的温暖。


我开始期待每一次可能的「偶遇」,期待他低沉的嗓音叫出「紫苑」时的音调,期待看到他指尖触碰花瓣时的那抹温柔。


这份小心翼翼的期待和努力维持的「优秀」,成了冰冷黑暗中支撑我的微弱烛火。那枚紧贴心脏的野花吊坠,是维系我人性的最后锚点,也是连接我和远山先生之间那道微弱暖流的信物。直到…那次代号「夜莺」的潜入任务,将一切都彻底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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