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清算

当洛奇醒来之时,时间已经临近正午,在绿蔷薇部下的告知下,洛奇到隔壁去寻堕天歌,却发现屋内已经空无一人,也没有留下任何的书信。

洛奇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只能去向绿蔷薇求助。

「绿蔷薇,你可知堕天歌去哪了?」

「不知道。」

「那你……」

「滚!」

但洛奇不仅没能从绿蔷薇那里得到任何线索,反而被粗暴的赶出了酒店。

时间在一点一滴的流逝,洛奇在这依旧混乱的城寨之中,未能找到堕天歌的身影,最终他只得选择独自离开。时间如同丧钟一般,不断催促着他前进,若不是之前体力已经被透支,洛奇根本不会选择休息片刻。

所幸城寨距离幕塞堡垒的距离并不是很远,不到一小时的功夫,洛奇就赶到了堡垒的大门之下。看着堡垒紧闭的大门,洛奇内心越发惊疑,他想像不到城寨究竟发生了什么,会让博恩公如此戒备。但现在的当务之急,依旧是赶往港口区调停冲突。

「开门,我是洛奇,有要事赶往港口区。」

随着洛奇的话音落下,堡垒的大门马上开启,随后一队人马在尘土飞扬间冲出,将洛奇团团包围。洛奇迫于这些人的压力,只得将双手举起,口中不忘高声辩解。

「别误会,我是南六区洛奇,你们首领认识我。」

但没人理会洛奇的高声呼喊,在洛奇举起双手后,就立刻上前搜身缴械,随后更是用绳索将其捆绑起来。待捆绑结实之后,领头之人才开口发话。

「确实,领主大人交代过,要带你去见他。」

「领主?」

惊疑不定的洛奇,此刻才看清这些人身上的穿着,并不像旧城人那让随性自由,全部都是统一的军装。

「你们不是旧城人,是马克博的部队?!」

「正是。带走!」

洛奇这才反应过来,但却为时已晚,只能任由黑狼军拖拉赶拽,在蹒跚中向旧城进发。虽然事实已经出现在面前,洛奇却依旧不肯相信,相信马克博就这样攻下了旧城,自己就这样败了。

进入幕落要塞后,洛奇看到了一队队巡逻换防的士兵,看到了坍塌崩落后的墙门壁垒,更看到了被碎石掩埋的旧城人。鲜血此时已经干枯发黑,黑狼军正用尘土砂砾做着简单覆盖,驱散那些烦人的苍蝇。

当洛奇他们经过墙门检验司的营房时,营房内突然发出一阵欢乐庆祝之声,押送洛奇的队伍中跑出一人询问情况,带回的消息让这支小队一同开始欢笑庆贺,而洛奇听到之后则是如坠深渊。

「找到『五目』博恩公的尸首了,就在那边的营房之中,应该是被自己手下杀了之后藏了起来。」

「终于找到了,不然真的就要把所有碎石下的尸体翻出来找了。」

「最重要的不用怕中队长发飙了, 之前找到的几个活口都是说这博恩公爆炸时不在城墙上,结果就是找不到,中队长气得把所有活口都崩了。」

听闻喜讯的小队成员心态变得极其放松,笑谈之间赶路的速度也慢了下来,更没人去在意已经失魂落魄的洛奇。

洛奇此时已经内心纷扰杂乱到了极致,无法再接收外界的信息,混乱的思绪堵住了他的眼睛和耳朵,洛奇本为了扫清胜利之后遗留的问题而来,而现在呈现在他眼前的,却是名为「胜利」的假象彻底碎作了一地。

但直到此时,洛奇还没有彻底崩溃,他将希望寄托在远在新城的无头猎,和他身边那一千四百多名旧城兄弟。洛奇相信只要新城还握在自己手中,他就还有机会,有活命的机会,然后只要依靠九岚服花,他就能东山再起。

在绝境中疯狂安慰自己的洛奇,却忘记了当初在城主府内,面对前来向自己为新城求救的九岚服花,自己是如何回应的她,她又是何般的绝望、失望。

在深渊中不断坠落的洛奇,只能拼死抓住自己心中的那株救命稻草,即便只是幻想出来的救命稻草,也要死死抓住。

就在洛奇陷入自我封闭的漩涡时,身后突然传来密集的马蹄声,在被扯到一旁避让的时候,洛奇突然看到了骑马之人中有一个熟悉的面孔。

「九岚服花!!!」

洛奇的吼叫并未持续太久,就被身边的士兵一拳止住,但即便被人打倒在地、不断遭受踢打,洛奇仍死死的盯着远去的马队,和那马队中唯一的女子,这一刻他明白了一切,为何自己会输的这么惨,一切只因为当初的那封信。

本就极度疲劳的洛奇,虽然在城寨的休息缓和了疲惫,但随着接连不断的事实打击与士兵殴打,洛奇最终昏厥了过去。士兵们看到洛奇陷入昏迷,在确认没有生命之危后,便架着他的胳膊向城内走去,洛奇拖在地上的双脚,在地面的尘土之上留下深深的痕迹。

旧城广场内的舞台正按着马克博的指示,稳步搭建起来,这里将成为旧城起事的终点,和他马克博升起狼烟的起点。此时有一名士兵赶来向马克博汇报,报告洛奇正被带来的消息。

「嗯,这小子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望,果然来了。把他带到我房间,我要和他好好聊聊。另外让没事做的,去西思先生那警戒,还有让南六区那边的先盯着,等港口的事解决完了,再开始行动。」

之前与西思·恩格走到广场后,两人再度聊了片刻之后,西思·恩格便说要做些事情,还让马克博派出了大量士兵做周围警戒。虽然心中有些好奇,但马克博却没有贸然深入,他清楚自己与西思·恩格的合作,不需要相互信任,而是互不越界。

在马克博等待洛奇的时候,西思·恩格的刑讯也告一段落。

西思·恩格向来看不起那些鞭打、烙铁的低级手段,作为一名颇有造诣的药剂师,他更相信自己的配出的药剂。虽然审讯还未过一半时,西思·恩格就已经得出了结论,但为了舒缓自己多年来的压力,他选择继续进行下去。

躺在地上的木仓,面色血红,浑身抽搐的同时虚汗一滴一滴落到地面,木仓口中的碎布已经被拿出,但他已经没有任何力气继续哀嚎。剧烈的疼痛让他暂时失去了大多数感知能力,急促的呼吸丝毫不能缓解躯体的痛苦,只能一味的加快心脏的跳动。

在药剂折磨下的木仓,浑身青筋暴绽,随着额头青筋的虬起脉动,木仓圆睁的双眼渐渐被血丝布满。

眼见着木仓将要超越极点、即将殒命,西思·恩格拿起一块厚布粗暴的捂住木仓的口鼻,强行制止了木仓的过度呼吸。并再度扎下一针,木仓的心跳终于恢复正常,脸上异常的血色、暴起的青筋也渐渐褪下。

扔掉厚布的西思·恩格,套出手帕擦拭沾染到手指上的灰尘,悠悠然然的说道。

「没想到你竟然失忆了。」

此时屋内只有他与木仓二人,而离紧闭的房门最近的警卫也站在五米开外,这让西思·恩格可以随意言谈而无须顾忌。

在西思·恩格的药剂折磨下,最初开始他虽能坚持,但随着药效的扩散、叠加,木仓的身体在痉挛中不断流出汗水,口中被塞满破布的他只能无声的嘶吼。

此时再度开口,木仓的声音已经极其嘶哑,他很想喝些什么,哪怕只是污水,更想安静的睡一会,哪怕只是闭一会双眼。但在这之前,在这一切之前,有一件事,他必须知道。

「你到底是谁?你把我姐姐怎么了?」

看着木仓到了如此地步,仍旧念念不忘那个女人,西思·恩格突然有些可怜这个他最为恐惧的敌人。

「呵呵,真实好笑啊!堂堂财务核查处处长,司内让人闻风丧胆的人物,却因一个市井酒肆的女老板而被抓,结果到了现在头来,还在念念不忘那个把你卖了换大烟的婊子。」

虽然听不懂眼前之人所说的「财物核查处」、「司内」是什么,但此人口中的污言秽语瞬间就将木仓激怒。

「王八蛋,你敢如此辱骂我姐姐,我要你以死谢罪!」

激昂的情绪虽然让虚弱的木仓一瞬间挺起了身子,但虚弱与毒剂再度将他拖了回去。看着连喘息都极度费力的木仓,西思·恩格再度笑了起来,笑的极其开心。

「真是有心种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我费了那么大的周折,才挑起你与天枢会的矛盾,结果你没死。又用所有暗棋的命,换来给你下毒的机会,结果你还是没死。可我不过为了一个与小喽啰的协定,用大烟去控制一个女人,谁能想到那恰好是你最信任的人。」

「你啊你,无论有没有失忆,命门竟然都是女人。被天枢会小公子玩死的那个叫什么来者?哦,对了!是叫左曦月吧。」

听到「左曦月」三个字的瞬间,木仓突然看到了一个面孔,他想不起来这是谁。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清纯、稚嫩的面孔慢慢浸染成灰白色,心痛万分之间,木仓又再度看见了妮娜,看到这两张面孔渐渐重合在一起。

「我绝对、绝对要杀了你!」

听着木仓交杂着急促喘息的怒吼,西思·恩格只是笑了笑,他伸手抓住木仓的头发,让他低垂的头颅抬起,看着木仓跳动着怒火的双眼,西思·恩格有些失望地松开了手。

「眼神不错,不过还是不行,能让我恐惧的,果然只有曾经的你。说起来你我在司内共事多年,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到底叫什么,看来这个秘密你要隐藏到死了。」

西思·恩格说完便伸手给木仓打了一针安定剂,剂量虽然不大,但是配合先前的那些毒剂,足以彻底麻痹木仓的四肢神经。在确认木仓只有头部可以活动、且保持清醒后,西思·恩格丢下一句话后就离开了这里。

「活着,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更好的舞台,让我们在那了结一切。」

走出门的西思·恩格挥手招来了黑狼军的士兵,极其慎重的再三命令他们。

「让所有警戒士兵将这里团团围住,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入内!」

「明白。」

「记住,不管是谁用什么理由都不能进去!」

「知道了。」

看着离去的西思·恩格,士兵们隐秘的瞥了瞥嘴角,沉默的表达自己的不屑,但还是认真的执行了西思·恩格的命令。

在空无一人的屋内,木仓尽力地让每一次呼吸更加漫长,他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不断督促他,命令他冷静,要求他抓紧时间尽可能的恢复体力。

在木仓彻底缓和急促的呼吸时,内心翻滚交杂的恨意也平息了下来,他再度想起了那个人的话语,对方的意思木仓自然明白,但他丝毫不愿意相信,相信卡珊德拉会背叛他、出卖他。

重回冷静的木仓也开始有余力观察周围,他马上注意到了屋内的异动,在地面的正中央,有四块地板正在缓缓下陷,轻微的摩擦几乎要被木仓的喘息声覆盖。

地板下陷终于结束,死死盯着这一切的木仓,甚至觉得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但屋内的时钟提醒着他,这一切只不过过去了五分钟而已。

在这一米见方的洞口中,没有任何光亮散出,木仓等了许久之后,洞口处依旧没有任何异动。就当他想要放弃注意洞口时,突然一把梯子从洞内探出,粗暴地砸在了洞口边缘,发出了响亮的声音。

门外的士兵自然听到了这个声音,其中一人转身就想要打开房门,却被身边的同样靠着墙壁的同伴制止。

「管这么多干啥?那货不是说了,没他命令谁都不准进去嘛。咱们就老老实实的守着就完了,管这么多累不累啊!」

听到同伴的劝阻,士兵也放弃了继续开锁,这里所有的士兵都绝对效忠于马克博。而西思·恩格对于他们来说,只不过是一个外人,还是一个摆谱极大的外来人。

「你说咱们要守在这里到什么时候?」

「就到下午吧,听说到时候还要把所有旧城人都聚集起来,老大要彻底降服旧城。」

「那可太好了,我可不想把那些旧城人逼急了,上午你是没在老大身边,你是没看到啊!那些旧城人拼起命来,是真的毫无顾忌。」

「那你赶紧跟我说说,反正现在没啥事情。」

「行,……」

正当他要开口之时,突然一阵猛烈的大风吹过,屋外的几人都是抖了一抖,内心对西思·恩格的怨气更大了。

「这风真大,从大海那边吹过来的吧。你看那边,天都有点阴了。」

「嗯,说不定明天有场大雨。」

屋外的士兵开始讲述今天的所见所闻,口才颇好的他,随着情节的推进,声音也愈发洪亮。紧张刺激的故事这牢牢抓住了其他几人的心神,也就没人再去注意房间内的响动了。

屋内在传出响动之后就陷入了长久的寂静,架梯之人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鲁莽,木仓看着那露出洞外的一截梯子,在那里上上下下甚是不安,最终实在看不下去的木仓,用嘶哑的嗓音叫停了迷茫的「梯子」。

「要出来就利索点,要走也赶快。梯子就留这里,也许我能用得上。」

洞内的人似是听到了木仓的话,梯子也不再不安,洞内更是传出了一男一女的对话。

「毛毛躁躁的,让人笑话了吧。」

「不是你把我催烦了,我会如此失态?」

先开口之人声音冷淡,而回应之人这显得有些跳脱。二人仅说了这两句,便再没声音传出,之后传出的则是人在地上翻滚的声音。

片刻之后,一个戴着「笑」面具的人爬了出来,跟在他身后的则是「哭」面具。二人爬上来后,先是掸了掸身上的灰,看到瘫坐在地上的木仓,二人也盘腿坐在了木仓面前。

不等木仓开口询问,这二人就马上报出了自己的身份。

「老店,笑常在。」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老店,哭时有。」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听到是老店来人,木仓刚刚沉寂下来的内心,再度起了波动。

「老店找我什么事?」

木仓清楚自己的处境,也知道西思·恩格不会让自己活太久,他想要复仇,就必须期待变数出现。

「我俩去您的店里取走了这把刀,而在此之前西思·恩格已经从你店里拿走黑枪。」

木仓对笑常在的话没有任何反应,双眼死死的盯着哭时有拿出的黑刀。

「把刀还给我。」

听到木仓沙哑而透着些许尖锐的声音,二人对视一眼,笑常在再度开口询问,声音中有些许期待以及更多的试探。

「那把黑枪?」

「把刀给我!」

看着焦躁起来的木仓,二人再度对视一眼,这次则变成了哭时有开口,而她本就冷淡的声音此时更有些冷漠。

「你想要这把刀做什么?」

「杀人。」

木仓的话印证了二人最坏的猜想,笑常在全然没了来时的嘻嘻哈哈,哭时有则将黑刀再度收了起来。看着这二人,即便隔着面具,木仓也能感受到二人的失望。

二人相继起身,笑常在直接爬下了梯子,而哭时有则将一块巧克力放在了木仓手中,随后也跟着笑常在离开了屋内。看着梯子被收起,和缓缓升起的地板,就在木仓感到绝望的时候,有个模糊的声音从洞内传来。

「你会再见一次黑刀,希望那时你能想起,这把刀到底该如何使用,它究竟是什么。」

声音停止后,地板也完全复原,没留下一丝痕迹。木仓不知道最后那句话是谁说的,但他心中刚刚冒头的绝望,已经被他扼杀。

看着手中的巧克力,木仓用尽全力侧翻麻痹躯干,先是将巧克力掉在身前的地上,然后如同一条蛆虫般慢慢蠕动身躯,丝毫不顾地面上的灰尘、污迹,将巧克力舔入口中,缓慢而坚定的咬合、咬合、咬合。

吞咽的过程中尘土、碎渣在喉咙中梗阻,不断出现的干呕的欲望,但这没能阻止木仓吞咽,不顾一切的吞咽。木仓本就干涸的喉咙,此时更加难受,彻底吃下那块宝贵的巧克力后,木仓勉强移动着身躯,让自己侧躺在地上。

再度开始调整呼吸之时,木仓身体的痛苦已经开始有褪去倾向,那句从地板下传来的话语,已经彻底占据木仓的心神。这就是木仓所期望的变数,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恢复体力,还有好好想一想。

【那把刀,究竟是什么。】

走在寂静的黑路之中,笑常在、哭时有没有任何交流,只是就这么一前一后的走着。他们此时已不再争论,当那句话说出之后,事情就已经盖棺定论。

「有些针对我们的异动。」

「小心应付就是。」

当洛奇被带到马克博房间时,马克博正坐在床上打盹,即便是久经战阵之他,但依旧挡不住岁月催人,彻夜未眠的马克博已经极度疲劳,在等洛奇的时候忍不住小睡了一会。

马克博被众人进屋的动静所吵醒后,先是在床上继续坐了片刻,搓了搓脸后,才起身走到洛奇面前。

洛奇则从进屋开始,就一直盯着坐在床上的这个白发老人——因为先前小睡而出现褶皱的军装,没带军帽而露出的散乱白发,军靴也满是脏污。因为这些细微之处,洛奇才能发觉,自己过去的偏见、自以为是是多么的荒谬错误。

领主府内画像中的马克博,是个一身奢华坠饰、体态臃肿的贵族,府内的装潢更皆是镀金、丝绸,府外则是广袤的精致花园。这些加在一起,以及洛奇对马克博积蓄多年的怨恨,自然而然让他在心中将马克博幻想成一个纵欲无度、奢靡薄凉的可恨无能之人。

自负的偏见除了让洛奇更加仇恨马克博以外,更让他从内心深处轻视自己的生死大敌,为他所有轻率愚蠢的举动埋下了伏笔。但他的敌人——马克博,是一条真正的老狐狸,他的隐忍超过太多人的想象。

马克博从二十年前就开始丑化自己、伪装自己,他的心从未因为墙门壁垒的竖立,而离开过旧城,这十几年间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旧城,自然也没有忽视洛奇——当年那个妄图颠覆一切的狂妄后生。

更不用说会在这个后生再度回归后,视他若蝼蚁。

「这十年总是和那帮大头兵在山里训练,伙食虽然并不差,就是平时累了点,人也就这么瘦了下来。」

似是猜到洛奇心中所想,马克博开口解释道,而听到他说的话,一旁的黑狼军士兵们则忍不住苦笑起来。

「老大说笑了,那何止是有点,我们这些年纪轻的,每天到了晚上都累的跟一滩烂泥一样,一周下来只有站岗才是最放松的时候。」

「是啊,这要是能站个岗,真是幸福的不行。」

马克博丝毫没有因为士兵们的插话而不悦,只是随手拍了拍离他最近的士兵的头,在长久的同训、同吃、同住、同受苦中,黑狼军连他在内,已经成了一个紧密的共同体。在这里没有阶级高低、只有长幼有序;没有贵贱之别、只有职责不同。

「你们几个出去看着点,我要和他单独聊聊。」

「是!」

当士兵们退出屋内后,洛奇抢先开口,他心中有太多疑惑,甚至是不服。

「我为什么会输?」

洛奇自认占有绝对的先机,麦加·劳想要诏安亚特尔默郡的意图早在一年前就定下了,也是从那时开始,洛奇就开始了自己的计划。随着诏安计划的一步步详实,洛奇也在不断的补充、调整着自己的准备。

而之后从进入亚特尔默起,洛奇所走的每一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虽然「五目」的出现,与旧城的虚弱让他所料不及,但一切都没有超过极限,洛奇从最开始就打算利用船队上的物资,在他看来一切都在可控之内。

洛奇设想过可能会失败,更因此做好了最差的准备,即使被人民兄弟会追杀,他也有信心能逃脱。但现在这个局面,却是洛奇完全想到也想不通的,明明是自己有心算无心,为何最后却会完全落入马克博的圈套?马克博是何时开始行动?又怎么能事事赶在前面?

「你为何不自己想一想。」

「是九岚服花!是她把我的计划告诉了你!」

洛奇言之凿凿的答案,却只能让马克博哑然失笑,看着这个被自己看重的年轻人,马克博有些失望了。

「你还真是没少把自己的事情跟别人说啊,当年你之所以能差点成功,除了因为没人把你当回事外,还因为你小子知道行事隐秘的重要。没想得到过了五年,你连这点都丢的一干二净。」

「你一直记得我?」

「小子,你太看轻当年的自己了。自世代会议选出那些天秤之后,旧城十几年间再无权利更迭,这十几年也彻底腐化了这些人。我想你当年就已经猜到了,天秤中是有人和我合谋,你当初也确实几乎挑起我们之间的争斗。」

听到马克博提起当年旧事,即便到了此时,洛奇神情依旧有些暗淡、不甘。

「可你们最后还是没打起来,而我则被迫逃出亚特尔默,百夫长也因此全军覆没。」

「只差一点罢了,你只不过是高估了那些人的勇气,也高估了我的怒气。」

多年前的疑惑被当事人解答,洛奇更多的是感到惊讶,当年他再三权衡、再三确认,在诸事确定的情况下,打出了他认为的致命一击,没想到事到如今却被马克博如此评价,这不仅让他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判断是不是错了。

「那个人不是你儿子?」

「是我儿子,不过当初若是我真的不顾一切,那么我这一族都会灰飞烟灭!小子,自豪吧!我多年的苦心经营,差一点,就差一点!就断送在你的手中!」

看着低头不语的洛奇,马克博突然有些好奇,在他心中洛奇不该是这样的一个轻易认输的人。

「你不拿手中的新城、城寨跟我谈判?」

「远水解不了近渴,更何况幕落堡垒落在你手中的时候,新城、城寨就已经变成了绝地,你收回这些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洛奇从见到九岚服花的那一刻,就彻底放弃了这个念头,即使自己能平安走出旧城,没有九岚服花,自己根本无法从麦加·劳的怒火中存活下来。

出乎意料的回答,在马克博心中,洛奇虽然还有些稚嫩,但已经显现枭雄之资。此次旧城起事,若不是时机太过不巧,一旦自己没能及时离开新城,那么胜负将会犹未可知。

而被马克博如此看重的洛奇,此刻却是如此简单的陷入气馁,这是马克博所不能理解的。有一瞬间马克博想要就此离去,洛奇的种种表现都让他太失望了,但是最终还是决定再聊一聊。

「说实话,你现在的表现让我很失望,我本以为过了这么多年,在这边远之地,终于棋逢对手。结果你却是这样一个意志脆弱之人,实在有些令人失望。」

洛奇进屋之后便一直站着,虽然面上气馁落魄,但从始至终都在认真观察马克博。但越是观察越是觉得矛盾。

洛奇在领主府内马克博的房间住过、睡过,他清楚的知道那间屋子内的每一件家具、每一处装饰,都是极进奢华、舒适。而现在这个房间内,即便在洛奇自己看来也只是能住人而已。

木制的窄床之上,只有一层薄薄的垫被,屋内的桌椅也全是老旧之物。洛奇不认为这会是马克博手下的疏忽,他能看的出来士兵们对他的爱戴、敬畏,这只能是因为马克博自己的要求。

洛奇能够想明白城主府的一切,是为了麻痹其他人,但此时屋内的一切细节,都在清楚的告诉洛奇一件事——马克博在刻意苛待自己,让自己时刻处于一种不适之中。

「你在恐惧安逸?」

听到洛奇的话,马克博没有丝毫的惊讶,还有些欣慰——洛奇虽然有些自暴自弃,但还没有彻底放弃思考。

「安逸是一切祸乱的根源,沉迷安逸会让人失去警惕,追求安逸会让人丢失理智。任何人在渴求安逸的时候,都是在为自己埋下炸弹,就像那个博恩公,自以为躲进墙门能苟且偷生,结果且被炸的粉身碎骨。」

「墙门壁垒是炸塌的,不是炮轰的?」

「弧形工事,三米厚度。用炮轰一整天,都不一定能轰成那样。但是有事先埋好的炸药就不一样,你应该多读读书,学习学习,这样你才能有更宽阔的视野。」

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中,马克博刻意的不断暗示洛奇,期待着他能够发现更多细节,然后从这些细节中发现些什么。

有目的的故意拖欠;弃如敝履的郡旗;事先埋好的炸药;来历不明的精锐部队,还有马克博话语间的某些线索,这些在洛奇脑海中缓缓构成一个计划,一个运营十几年的宏大计划。就在洛奇苦思这个计划的目标时,他突然想到了那个堡垒——幕塞堡垒,一座面朝内陆的坚固堡垒。

「你难道是想……」

洛奇说到一半,却又突然停下,虽然这一切都环环相扣,但却完全超越了洛奇的认知。

「你要叛出联邦,但……这是为了什么?」

洛奇虽然敢于向马克博举枪,但那也是因为背后有麦加·劳,即便是最坏的结果,他也有着万一的退路。但洛奇实在难以相信,面前这个男人竟然敢向联邦宣战。

马克博并未回答,只是笑着点了点头,这让洛奇更加不能接受。在他看来一郡领主已是位高权重,洛奇实在不明白,马克博与整个联邦为敌究竟有什么好处。

马克博看得出洛奇的困惑、不解,这也是他对洛奇这个后起之秀,唯一不屑的地方。谋略、决断、认知这些都可以靠着时间、经历去提升,但唯有胸怀、格局,却几乎完全由一个人的心性所决定。洛奇在马克博看来虽有枭雄之资,却一直局限在一郡之内,实在可惜。

「我为了什么,你不需要知道,我之所以跟你说这么多,是有别的原因。」

「什么原因。」

「我要做的事你知道了,我现在需要旧城在最短的时间内归顺,这其中有些事需要你来做。」

「我为什么要帮你?」

「你做完之后,我放你活着离开亚特尔默。」

马克博的话让洛奇浑身一抖,但却没有马上回应,而马克博接下来的话,则让洛奇开始认真考虑。

「人民兄弟会的人,我会全部解决掉,你之后能不能承受住麦加·劳的怒火,就是你的事情了。」

洛奇依旧在沉默,内心还在做最后的挣扎,但当他开始动摇的时候,结果其实就已经注定了。马克博阅人无数,自然能够看出洛奇的动摇,也不会忘记再添一把火。

「活着才有机会去翻盘,才有机会去复仇。」

听到这句话,洛奇终于再度抬起头,和马克博对视。

「你为什么要放过我?我凭什么信你?」

「凭我来做担保。」

就在马克博将要开口回答时,门口突然传来另外一个人的声音,而洛奇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猛地回头看向门外。

西思·恩格进入房间后,先是向马克博点头示意,然后看向洛奇,将刚才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我,西思·恩格,来做担保。只要你听从我的命令,马克博就不会伤及你的性命。」

西思·恩格的出现,给了洛奇莫大的打击,这一刻不用马克博回答,他也知道到底是谁出卖了自己。洛奇想过很多可能,但他万万没想到,之前势不两立的马克博与老店,竟然会联手。

「老店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要背叛旧城?」

听到洛奇的质问,西思·恩格丝毫没有在意,但出于上位者的宽容,还是选择回答洛奇的问题。

「老店不过是我众多下属组织中的一个,现在也不过是在执行我的意志,谈何背叛旧城?就连他马克博,若是没有我,他又何来的胆子向整个联邦开战?」

听到自己的名字,马克博谦卑地点了点头,只要西思·恩格助他达成夙愿,那么一切但都可以无所谓,例如儿子死于非命,又例如被人当做鹰犬。

「马克博这么多年和老店的对立都是假的?」

「当然不是。」

西思·恩格有些微的不耐,他很少向别人解释这么多,更何况是对一名阶下囚。

「老店之前虽然是我的下属组织,但是一直没有受到我的实际管辖,直到前段时间我才真正掌控老店。」

「正因为先生来到联邦,我才恰好从新城提前离开。至于我为什么能知晓你的全盘计划,你现在应该也清楚原因了。虽然你这次失败了,但我真的很佩服你,仅凭借两次会面的结果,就能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想出这么完备的计划,甚是还想好了如何制衡、拉拢各方势力。」

听到马克博的赞誉,洛奇没有丝毫得意,无奈和不甘交织在一起,最终只是一声叹息。

「我说怎么一切的发展都如此顺利,所有战斗完全是按着我的最佳设想在前进,到最后我都开始觉得自己是天命之子。真是可笑,双方拿着一样的剧本,事情的发展又怎么会出现意外,只不过最后的剧情是由你们来写的。」

到了现在,洛奇已经没有太多负面情绪,他现在能平静的面对一切了。心情放松下来的洛奇,甚至还有余暇回想这一路的种种,比如城寨的一些事情。

「三大城寨中有一座的马车被全部调走,也是你们做的?为了让我有理由将绿蔷薇留在城寨。」

「城寨?」

「马车?」

但是西思·恩格、马克博的反应却超出了洛奇的预料,二人的反应明确的告诉洛奇,他们对此一无所知。心智恢复冷静的洛奇,敏锐的感受到一丝异常。

【也许这就是第一个变数,超脱他们掌控的变数。】

洛奇虽然表面时而激昂、时而气馁,但他的内心从一开始就从未动摇过,即便沦为阶下囚,即便一切计划全部失败,洛奇都没想过放弃、认输。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想办法活着,活着逃离旧城,马克博说的对,只有活着才有可能。而洛奇清楚的知道,自己除了可能还有一张从未亮出的底牌,一张足以让麦加·劳动容的底牌。

不等二人询问,洛奇就故作无奈的笑笑,马上提出新的问题,借机转移二人的注意。

「估计绿蔷薇也有自己的小心思,我的队伍里还真是各有宏图,不说这个了。二位跟我这个阶下囚说这么多,还愿意放我一命,我也不能不识抬举。有何吩咐?愿闻其详。」

西思·恩格早已没有耐心再继续废话下去,听到洛奇主动提及,内心的不耐稍微减轻了些许。

「我需要你配合去马克博,完成对旧城的完全收服。」

「我去协助马克博,去说服那些人归顺?」

「不,我要你承担所有罪名。」

看着洛奇惊讶的表情,马克博上前解释道。

「我与旧城是血仇,想要让整座旧城认同我、服从我,不仅需要老店的出面协调,还需要一个更大的敌人、一个在旧城人心中压倒一切的存在。」

「我好像还没这个分量。」

「但人民兄弟会有,麦加·劳有。」

屋内三人皆是善于谋略之人,话已经说到这种地步,洛奇很快就想通了剩下的关节。

他先前派往新城的鸟笼等人,必然已经落入马克博的手中,虽然阿四让他们秘密出城,但老店、茶馆肯定知道他们的动向,南六区也有知情人。

挑起旧城与新城之战的是他,也只有洛奇有通敌嫌疑,那么剩下的就只有理由了,一个可以取信众人的动机。

「大枢机卿需要的是——一个绝对服从于他的亚特尔默,而现在旧城叛乱,大枢机卿有十足大的理由出兵平叛,然后拥兵占城,踢你出局。」

「聪明!」

马克博丝毫不掩饰自己对洛奇的赞赏,马克博需要的就是麦加·劳这座大山,用死亡威胁旧城,让他们只能和自己站在一边。

「既然你都明白,就好好办事。」

「我这么帮你们,麦加·劳肯定不会放过我。」

「不是帮,是交易。你换回了自己的命,至于以后怎么保住你的性命,那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西思·恩格说完之后便离开了屋内,而马克博在吩咐士兵不要苛待洛奇后,也离开了屋内。随着二人的离开,洛奇悄悄收起了脸上的惊恐,他从未怀疑自己能否说服麦加·劳,方才的惊恐不过是为了让那二人有一个「洛奇必然死于麦加·劳的怒火」的潜意识,减少二人临机反悔的可能。

走出屋外的马克博,快步追上了西思·恩格。

「先生,您之前说老店内,有些人有自己的想法,要不要我来出手?」

「不用,我都安排好了。我说过,今天一切都会结束。」

「明白。先生,九岚服花已经被带过来了,还是像以前一样保护起来?」

「只要不落入联邦手中就好,至于保护……」

西思·恩格思考一番后,一个念头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快意的笑容在他脸上开始绽放。

「我会去看看她,下午的舞台上,有她的一份。」

「先生……」

看到马克博有些犹豫,西思·恩格不悦的皱了皱眉,冷声道。

「你还有什么别的想法?」

「一切听先生吩咐。」

此时在城寨北方,肖恩特·卡门和穆尔正沉默地等待着最后一批探马的回报,但二人心里都清楚,希望已经很渺茫了。不久之后,探马陆续回来,带来的消息基本一样——已入旧城。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真的有这么严重吗?」

肖恩特·卡门一扫往日的平静淡然,脸上的表情阴沉凝重,事情的发展已经超出他的控制,甚至是最坏的预料。听到穆尔的询问,肖恩特·卡门先是一叹,然后才缓慢的开口。

「我现在已经等同一个死人,而你马上离开还来得及,以后一定要声名不显,不然还会有意外去找你。」

「你怎么办?」

「进旧城,即使没法把她带出来,我不会也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一定要去?」

「我肩负第七仲裁院赋予的使命,是旧时代的贵族,我有我的责任与骄傲。」

穆尔能看出肖恩特·卡门主意已定,他的犹豫并未持续太久,也作出了决定。

「我还从来没进过旧城,你到时候带着我点,不然迷路了就尴尬了。」

肖恩特·卡门凝视穆尔许久,他没能从穆尔眼中看到丝毫慌张,沉默片刻,肖恩特·卡门也作出了自己的决定。

「走,他马克博有底牌,我肖恩特·卡门也有,我带你去看看我最后的底牌。」

城内城外,每个人都在做着准备,为了各自心中的最后时刻。

旧城迎来了久违的寂静,当然所有人都清楚这是短暂的。

在海天相接处,乌云正在集结,一阵阵大风吹向这座海港城市,暴风雨正在凝结。

正午刚过不久,就有人开始向广场走去,当西思·恩格和马克博出现时,旧城广场已是人山人海。但没有几个人说话,所有旧城人都在看着四周警戒的黑狼军,看着他们手中的火枪。所有人都明白,旧城已经陷落。

在广场中央,有一个事先搭好的高台,高台之上有深色的防水布。虽然大风依旧不停,但阳光依旧毒辣,高台上的阴凉与广场间的曝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道明暗分界线,将马克博与旧城人分割开来。

虽然夏暑已经完全消散,今天的旧城还是有些炎热,即便如此,马克博依旧军装严正,丝毫不在意鬓角的白发被汗水浸透。

「我是马克博。」

只是一句简单的自我介绍,就引起了广场内的骚动,每个人都惊疑的看着眼前这个老兵。大家所想的和洛奇第一次见到马克博时一样,在旧城人的心中,马克博应该一个臃肿、丑陋却衣着亮丽奢华的老贵族。而眼前的这个人,虽然确实年老,却丝毫没有衰弱、暮气,有的只是一名老兵的坚硬、挺立。

众人的骚乱丝毫没有影响马克博,他平静的继续讲了下去,随着他的继续开口,旧城人马上安静了下来,忐忑不安的小心聆听。

「先说已经注定的事情,到今天中午为止,旧城所谓『五目』彻底覆灭。除绿蔷薇、堕天歌以外,其他三名匪首全部正法。从三天前开始的旧城叛乱,彻底失败。」

众人虽有骚动,但并不激烈。无论是昨晚的两次炮击,还是墙门壁垒的倒塌,都已经在旧城内传开。再加上站在四周的陌生士兵,每个旧城人都很清楚,一切都结束了。

但是接下来的发展,却超出了旧城人的预料,震惊的他们几乎忘记了如何说话,只能张着嘴看着高台上发生的一切。

「接下来要说的,就是这一场叛乱的因果。我,马克博,你们的领主,新城的所有民众,还有你们所有旧城人,都是这场无妄之灾的受害者。」

「数日前,一个名叫洛奇的旧城逃亡者,带着人民兄弟会的人,绕过新城来到了旧城,洛奇和人民兄弟会就是这一切的开端和幕后黑手。」

「之后的事情,你们应该都有听说,洛奇说服『五目』发动战争。用假情报诱出墙门检验司,夺下墙门壁垒,北上攻入城寨,兵临新城之下,最后就是命令船队炮击港口。」

马克博顿了顿,他在等待,等待疑惑在人群中发酵,只有内心出现对己方怀疑的种子,作为敌方的他,才能更容易、更彻底的说服。

「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们,船队的炮击与我无关,我的队伍也险些葬身炮击之中。那支船队隶属于人民兄弟会的嫡系队伍——血色近卫,而对他们下达这个命令的,则是这场叛乱的起源——洛奇。」

虽着马克博话语的落下,黑狼军的士兵们将洛奇架到台前,看着跪在高台之上的洛奇,有些人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但他们失望了,他们看到的是一个沉默的人,一个毫无伤痕却低头沉默的人。

没有屈打成招。

没有胁迫威胁。

怀疑的种子在瞬息间扎根发芽,广场内的人们与洛奇一同沉默着,等待真相出现在自己面前。

「洛奇和人民兄弟会,挑起这场战争的目的很简单,大枢机卿麦加·劳要完全掌握亚特尔默。旧城的『五目』是他的障碍,新城的我同样是他的障碍。只要这场叛乱发动,无论我能不能抵抗住『五目』的攻势,麦加·劳都会出兵亚特尔默。」

「接下来一切就变得简单了,他会杀光所有反抗的旧城人,再以治理不力为由,将我踢出亚特尔默。这样亚特尔默的未来,就全部握在麦加·劳手中了。」

「至于为何要炮击港口,不过是因为他洛奇看轻了我马克博,错估了自己的胜利,想要调转枪口清理掉已经没用的『五目』。」

洛奇依旧在沉默,旧城人同样沉默,但愤怒已经开始在他们心中酝酿。

「洛奇是旧城的叛徒,但旧城的叛徒远远不止他一个人。」

洛奇的内心从一开始就极度平静,他清楚,只要刚才他开口否认,马克博就绝无轻易统治旧城的可能。但洛奇更加清楚,自己已经败了,只有在这里吞下一切骂名、罪名,自己才有机会活下去,只要活着离开这里,只要马克博遵守约定,杀掉所有在亚特尔默的人民兄弟会成员,一切就还有希望。

可当马克博说到旧城叛徒不止他一人时,一丝不祥的预感开始环绕他的心头,洛奇再也无法像刚才那般保持平静,他开始抬头向后张望,内心却在祈祷不要看到某个人。

这一次被士兵送到台前的,并不是某个人,而是一面旗帜、一个信封和一座印玺。向后张望的洛奇自然也看了士兵手中之物,震惊、后悔、恐惧,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在他想要开口之前,马克博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这面旗帜,还有这个印玺,它们代表的是一支部队——东南海防守备军,这封信则是洛奇写给约束尔特的。内容很简单,只要南六区全力协助洛奇,那么日后归于麦加·劳的亚特尔默的军政大权就是约束尔特的,南六区也可以派人担任东南海防守备军的核心高层。」

「你们可以想想,洛奇刚来旧城之时,明明被『五目』轻视敌对,为何不过几天,就有资格和『五目』平等对话。若是没有南六区的出面支持,洛奇根本没有机会去说服『五目』发动叛乱。」

洛奇眼睁睁的看着眼前旧城平民,看着他们的愤怒酝酿成仇恨,而他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洛奇几度张开了口,最终还是选择闭上,更是再度低下了头。

洛奇清楚,此时再如何辩解,也没人会相信他。洛奇确实向「五目」隐瞒了这件事,但许诺的只是让南六区担任海防军中的一个独立整编中队,保证南六区每月会有一笔不菲的津贴保障,和一定数量的军械弹药、粮食补给。

 而且洛奇没有忘记,无论是旗帜、信和印玺都在克利富德手中,这是他与约束尔特的协定——放在洛奇信任的地方,放在约束尔特伸手可得的地方。

但最终将这一切拿到手中的人却是马克博,唯一剩下的问题就是,克利富德究竟是背叛,还是被抓。

虽然在这旧城,没有老店找不到的人,但老店未必能找的到人藏起来的东西。

无论洛奇如何思绪万千,现在南六区万劫不复的情况,都不会改变。旧城的沦陷,需要一个罪人,需要一个可以发泄的对象。洛奇若是保下性命,那么就必须挑选下一个罪人,南六区恰好是一个不错选择。

「果然,如果不是南六区背叛,旧城又怎么可能输?!」

「一群自私自利的混蛋,肯定是因为眼红『五目』把控了旧城,正面不敢相抗,就在背后捅刀子。」

「卑鄙之徒,旧城之耻。」

人群的骚动、议论,在逐渐扩散沸腾,没有多少人熟悉洛奇,但没有人不知晓南六区。朝夕相处、心存敬畏的对象,却是最大的背叛者,这让旧城人的愤怒难以遏制。

马克博并没有任由骚动继续下去,在他的抬手示意下,场间再度恢复安静。

「无论你们想或不想,旧城已经彻底回到我手中,从今往后,你们心中需要敬畏的人,又多了一个;需要服从的人,则只有一个。」

简单却强势的宣言,宣告了旧城新的主人,场间依旧安静,无人出声反对。

看着安静的众人,马克博没有自信到认为,旧城已经完全服从于他。在旧城人心中,即便没了「五目」;即使南六区背叛,他们心中还有一根牢不可摧的支柱——老店。

「当年旧城开了世代会议,我被老店请出了旧城。今天,还是在这个广场,老店会承认我的回归。」

没有人愿意相信马克博的话,但看着慢慢走到台前的黑衣人,每个旧城人都有同一种感觉——天塌了。

黑墨勾勒的微笑,只露出一只眼睛的白色面具,即便过去这么多年,这个形象依旧深深的烙印在每个旧城人心中。因为,这就是老店。

换上一身黑衣,带上面具的西思·恩格,现在很不高兴。

一方面是因为这个让他感到不适的面具;更多的则是因为那两个人拒绝出面。

西思·恩格本打算让笑面人、哭面人出面,不但可以解决当前的需要,还有助于他下一步的计划,但最终的结果是西思·恩格从笑面人手中,拿到了这套衣服和面具。

站在高台之上的西思·恩格,看着台下那些面露绝望的旧城人,除了些许快感,更多的还是蔑视、厌恶。

「为什么?为什么老店要放弃旧城?老店为什么要抛弃我们?」

台下一名老人用颤抖的声音质问西思·恩格,他的痛苦和绝望溢于言表,连同他的身体在一同颤抖、飘摇。

「鼠目寸光之辈!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你们还没看清楚自己真正的敌人是谁吗?」

没有人小声议论,所有人都在等待,等老店继续说下去。

「维持了十几年的平衡、和平,被一朝打破,难道靠的就是一个洛奇和南六区吗?他们只不过是排头兵,真正的主谋远在首都,大枢机卿麦加·劳,他才是你们的敌人。」

「洛奇、还有港口那支船队,无论他们能不能拿下亚特尔默,亚特尔默就已经和麦加·劳产生了联系,他现在有充足的理由,可以随意插手、干涉亚特尔默。」

听到麦加·劳极可能再度卷土从来,人群没有太多反应,在他们想来,这些都是联邦大人物的事情。

「麦加·劳来与不来,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换了谁,旧城不还是旧城。我们就是不想让马克博骑在我们头上,他与旧城之间是血仇!」

青年人的话马上引起了众人的响应,即便是老店出面,也不能就这样轻易的让他们放下过去。

马克博,被旧城视为血仇之人,只不过说了几句话,就让所有人「忘记」了仇恨。

「如果旧城还是联邦的一部分,那么麦加·劳来了,你们自然还能继续活下去。但是,从十八年前开始,旧城、准确的说是墙门壁垒外的所有土地,都不再是联邦的一部分。而你们,是异邦人。」

「无论你们是否反抗,只要麦加·劳拿下旧城,你们就是联邦的战俘,可鄙、可怜的战败奴隶。你们将享受,与二十年前的入侵者们相同的待遇——无尽的工作、随意的剥削和终生的罪印。」

骚动已经不足以形容众人的反应,骚乱、甚至是混乱正在扩散。旧城人自然听说过这件事,但从来都只当做是马克博的低劣手段,此时马克博没有任何欺骗他们的必要。

意识到这一切都是事实的时候,恐惧在人群间迅速传播,没有一个人能保持镇定。但这恐惧之中,又逐渐孕育出了新的愤怒,对整个联邦的愤怒。

旧城人无论为了活命,如何苟且;为了更好的活着,如何丑恶。但在他们的内心深处,一直都有一份骄傲存在,一份独属于这座城市的骄傲。

无论时间如何推移,老人们不会忘记自己战死的儿女,年轻人会告诉自己懵懂的子女,曾经有那么一段历史,旧城是那样的壮烈辉煌。

那场艰苦卓绝的守城战,是一切苦难的源头,但也是每一个旧城人荣耀的过往。他们坚信,是因为每一个旧城人的付出和牺牲,联邦才得以存续,才得以辉煌。

这是他们最后的骄傲。

但现在,马克博告诉他们,他们的骄傲,早在十八年前,就被联邦所否认。以救国英雄自诩的他们,早已变成了异邦人,变成了这个国家的敌人。

马克博能清楚地看到,每个人眼中的愤怒,对联邦的愤怒,他所需要的愤怒。

「联邦抹消了你们的荣耀,也夺走了属于我的荣耀,我和你们有着同样的痛苦和仇恨。我将在此举起复仇的旗帜,旧城人们,你们是否还有足够的血性,向这个狗屁联邦复仇?」

马克博虽然话语激昂,但他对面前这些人,没有任何信心。马克博清楚,愤怒确实会存在于每一个人心中,但为了生存,苟且多年的人,很难仅仅因为愤怒而获得勇气——他们需要保证,一个可以被信赖的保证。

「老店在此宣告,马克博与旧城达成契约——马克博阻挡一切来自联邦的进攻,而旧城承认马克博作为世代会议的领袖。若马克博未能完成契约,老店将取他性命,给旧城一个交代。而旧城需全力协助、服从马克博,但旧城人不可被强征参战。」

听到老店冷漠的话语,所有旧城人都清楚,又一场世代会议结束了,他们依旧只能听到结论,而不知道任何过程。但所幸,与往届相同,世代会议的结果依旧利于大多数人。

人群渐渐开始散去,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们需要回去消化一下。广场最后只剩下西思·恩格、马克博等人,他们没有离开,是因为真正的盛宴才刚刚开始。

就在西思·恩格等待的时候,有两个他意想不到的人,到来了。

笑面人、哭面人并肩而来,而更让西思·恩格意想不到的是,那把黑刀竟被哭面人堂而皇之地抱在怀中。

不等二人走近,西思·恩格就开口问道。

「这把刀怎么在你们手中?你们这是要把它交出来?」

二人丝毫没有理会西思·恩格的急躁,慢慢悠悠地走上高台后,笑面人才开口回答。

「偶然所得,至于何时交出这把刀,现在还不是时候。」

西思·恩格虽然一时之间极度愤怒,但想到马上要开始的盛宴,还有自己所做的安排,留着这二人在此,对他而言是最好不过的。相同此处后,西思·恩格没有表现的太过急躁,直接坐在了士兵搬来的椅子上。

二人在经过马克博面前的时候,哭面人停下脚步,向他微微弯腰示意,清冷的声音再度响起。

「马克博先生,欢迎来到旧城。」

马克博虽然惊异于此时竟是一位女子,但顾忌于西思·恩格,而没有开口说话。哭面人也未再说什么,走到高台的一边,沉默地站到笑面人身边。

此时坐在高台边缘的洛奇,则是各种思绪纷杂无比。在人群完全离开后,马克博就让人解开了洛奇的铐链,之后洛奇就沉默的坐在高台边缘。

洛奇此时的心绪很乱,他从未听说过马克博口中,那个「十八年前」的决议,也丝毫不在意马克博的话是真是假。当他出卖,或者说默认马克博对南六区的栽赃后,旧城对洛奇而言就已经毫无意义,不再是那个他想要守护的故乡,他已经自己亲手将那里毁掉了。

洛奇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想不起,自己是为何来到旧城,为何要做这些事,自己又为何一定要活下去。

海风变得更加猛烈,东方的天空聚拢了更多的乌云。

士兵打开房门,来到木仓面前,看着双眼紧闭的他,一瞬间有些紧张。在确认木仓还活着后,一名士兵有些羞恼的拿过一桶水,兜头倒下浇醒了木仓。

木仓意识似乎还有些不清醒,张开口、伸出舌头,贪婪的舔舐嘴边的水迹。那名士兵见状更加愤怒,招呼同伴上前握住木仓的上下颚,而他则再度提来一桶水,对着木仓被迫张开的嘴,将水缓缓倒下。看着木仓痛苦的挣扎,士兵内心的无名火才稍稍泄去。

之后,二人一人抓住一条胳膊,将木仓拖出屋内,向广场走去。

旧城人离开广场后,这里的士兵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更多,除了负责幕落堡垒警戒、追捕约束尔特的以外,所有部队都被马克博调到了广场周围。

此时在高台上的洛奇,十分不安的看着西思·恩格。就在刚才,士兵们将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安放完毕,一直在一旁发呆的洛奇,被西思·恩格半强迫的坐进其中一把椅子。

洛奇内心所有的迷茫、疑虑都消失不见,只有纯粹的欲望在膨胀,事已至此,他必须要活下去。

「西思·恩格大人,您这是要做什么?我可都按着你们的要求做了,我们说好的啊,要放我活着离开。」

早已将黑衣、面具扔到一旁的西思·恩格,此时已经换回平日的衣服——银灰色的西装,笔挺中透着一股冰冷。

西思·恩格很享受洛奇表现出的恐惧,更喜欢他的摇尾乞怜,西思·恩格上前拍了拍洛奇的头,和声安抚着他。

「放心,只要你好好表现,你就一定能活着离开。除了你自己,没人会杀了你。」

「是是是,我一定好好表现。」

现在的洛奇,已经完全看不到往日的足智多谋,求生的贪欲压制了他所有的理智,完全察觉不到西思·恩格话语中的隐晦含义。只知盲目服从,以求得虚无的安心感。

笑常在、哭时有站在高台的角落中,丝毫没有在意已经被士兵所包围,无声无息、如同睡着一般。而在他们的旁边,马克博坐在一把椅子上,他盯着前方的洛奇,看着他不断的摇尾乞怜、彷徨恐惧。

马克博此时突然觉得有些无聊、有些失望,他知道南六区对洛奇而言,有着非凡的意义。他本想借此逼迫洛奇舍弃南六区,以此为契机让洛奇彻底成为一代枭雄——为了自己,敢于舍弃一切。这样的洛奇才有足够的能力完成他的期许,去挑动联邦三巨头之间纷争、对抗。

但他万万想不到,洛奇在舍弃掉南六区后,竟会如此恐惧、贪生,一位未来的枭雄,此时却变成一个苟且畏死之辈。

马克博之所以如此费心培养洛奇,为的就是让他能在回到麦加·劳身边后保住性命,这样洛奇的经历在操作之下,就能变成总军司、总提督围攻大枢机卿的理由。届时即便联邦中央派军平叛乱,也会因为高层的利益争夺,而受尽掣肘,自己守旧城的压力也会小一些。

而另一边的西思·恩格开始有些厌烦洛奇的阿谀奉承,就在此时,被士兵们拖来的木仓,终于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

盛宴,就此开始。

在高台的地板上,有四条事先准备好的锁链,锁链的一头埋于地板之中,另一头则牢牢锁住了木仓的四肢。被士兵强迫跪在地上的木仓,死死的盯着站在桌子后的西思·恩格,再度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我姐姐在哪里?」

西思·恩格双手撑着桌沿,满面微笑的看着木仓,内心的愉悦溢于言表。

「虽然到现在你都没能想起过去,着实有些可惜,不过就这样杀了你,也未免太过浪费生命。所以,为了完美的清算你我之间的仇怨,我精心布置了这个舞台。」

「当然,这个舞台本身有些简陋,实在是时间紧迫。在此,我必须向我的仇敌,你,表示最诚挚的歉意。不过,请相信我,虽然舞台简陋,但是所有演员都是我精心挑选而来的。」

「不要让演员们久等,我们赶快开始吧。哦!为了不影响表演,还请先把你的嘴堵上,我亲爱的处长大人。」

随着西思·恩格的话音落下,两旁的士兵立刻拿出一块破布,将之全部塞入木仓的嘴中。而在这过程之中,木仓只是死死的盯着西思·恩格。

看到士兵完成之后,西思·恩格挥手示意,九岚服花在士兵的引导下,缓慢地走上高台。

看到突然出现的无助女子,哭时有突然往前踏了一步,就在她要继续的时候,笑常在突然伸手抓住了她,哭时有轻易从他锐利的目光中读出「警告」二字。

九岚服花在摸索中找到了椅子,坐在了洛奇的对面。洛奇直到此时才看清楚,九岚服花原本清澈黑亮的双眼,此时已经蒙上一层灰雾,失去了所有的光彩。

「服花,你怎……」

洛奇说道一般的话,被西思·恩格用眼神制止住了。西思·恩格用手在九岚服花面前晃动,向木仓示意,告诉他九岚服花已经失去视力。

「洛奇先生,洛奇先生!是你吗?你还好吗?」

虽然洛奇只说了半句话,但九岚服花依旧听出了他的声音,焦急的话语之中,满是关切之意。

「九岚服花小姐,不要着急。你的眼睛是因为我而瞎,所以我会负起向你答疑解惑的责任的。」

西思·恩格的语气依旧温和平缓,但九岚服花听到他的声音,如同听到恶魔之音。不但不再说话,更是将身体使劲向后靠去,似是想要缩进椅子当中。

见九岚服花不再说话,西思·恩格从怀中掏出一把黑色的手枪——从木仓店中搜出的那把黑枪,然后向众人,特别是向笑、哭二人展示这把枪。

「这把枪名叫七杀花,是我司决策层的裁决之器,也是我司的至高权柄。这把枪的弹仓我们称之为命运轮盘,裁决者将或多或少的子弹装入轮盘,将其转动之后交给接受制裁之人,剩下的事情将交由命运做最终的裁决。」

「今天,我想请这把七杀花裁决一件事——洛奇和九岚服花,谁生?谁死!」

「二位放心,因为这里只有我这一位裁决人,所以枪中就只有一发子弹,必定会有一人得到命运的宽恕,获得新生。」

洛奇一直在旁焦急的等待,他从西思·恩格讲到「命运轮盘」时,就明白了这所谓的裁决之器是什么。他所焦急的是,西思·恩格要杀了九岚服花,而洛奇清楚这九岚服花杀不得。

在西思·恩格讲完后,洛奇立刻挥舞双手,向西思·恩格示意。

「洛奇先生,你有什么不确定的吗?」

「不是,请您过来,我有要事相告。」

洛奇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紧张,但他想在丝毫不在意自己将最后的底牌示人,他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催促着他,告诉他这是自己最后的救赎。

洛奇得知九岚服花的真实身份,源于五年前的一个意外。

当时与他相识不久的九岚服花突然消失,而她所有的行李都还留在洛奇这里,在恳请总长协助之后,洛奇依旧未能在旧城内找到九岚服花。

毫无办法的洛奇,只得翻看九岚服花的每一件行李,希望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最终洛奇找到了几封信,信中不仅表明了九岚服花可能去了城寨,更为洛奇提供了一个惊人的故事,一个有关九岚服花——这位神秘异乡客的故事。

九岚服花不仅是东玄皇国之人,更是东玄皇国极东诸岛世袭贵族的宗家独女,而这个宗家——九岚一族在东玄皇国朝堂之内,乃是一脉传承悠久的重臣世家。

后虽因宗家参与了某件不可言议之事,而满门收押,但遵从宗家之命叛变的旁系,已经彻底继承宗家权势,九岚一族依旧是屹立不倒。

这封信正是宗家、旁系两位大家长联名所书,劝说九岚服花出海到他国一避,并许诺不过两年必会将她迎回。

洛奇当时只以为这是虚言假诺,但当他作为麦加·劳的护卫,见到东玄皇国的大使——九岚一卫时,才明白一切都是真的。

「烦请大枢机卿阁下多多劳心,只要阁下寻回我族宗家大小姐,阁下所思所需,皆不是问题。」

九岚一卫的话虽然轻描淡写,但洛奇清楚的知道他许下的是什么,是十万两黄金,是极东诸岛三年的优先贸易权,是可以改变联邦势力平衡的强大臂助。

这是洛奇一直藏在心中的秘密,是他留给自己万一之时的绝对保命底牌,但现在他要说出来,为了九岚服花,也为了他自己。

「我知道她是谁,东玄皇国的贵族嫡女。」

西思·恩格俯首到洛奇耳边,不等洛奇说出自己的秘密,直接说出了答案。而接下来的话,对洛奇而言,更是犹如恶魔低语。

「我刚刚说过,除了你自己,没人能杀了你。当然,这也是在你好好表现的前提下。今天,九岚服花必须死,即便你杀了你自己,她依旧会死。所以,好好想想,想想自己该如何拨动这命运轮盘,让自己活下去。」

在这恶魔的低语下,洛奇心中最后一丝声音消失了,再度抬起头的他,虽然双眼能够视物,但双眼同样蒙上了一层灰暗。

西思·恩格直起身子,缓慢而优雅的将一发子弹放入弹仓,之后用力转动轮盘,将轮盘推入枪身。略微思索之后,将手枪递给了九岚服花。

「九岚服花小姐,对于你的双眼我表示很抱歉,因为一些原因,我不得不这么做。而且,我必须告诉你,这种失明是不可逆转的。出于我个人对你的歉意,我想你应该享有先发权。」

西思·恩格不顾已经瑟缩成一团的九岚服花的无力反抗,强硬的拉出她的左手,将手枪硬塞到她手中,握着她的手将枪口指向她的太阳穴。

「轮盘有七个弹仓,享有先发权的你,自然享有这七分之一的最低概率。来吧,试着敲响这命运的钟声吧!」

「不,不要,不要,不要啊!」

丝毫不顾自己的手被抓伤,西思·恩格一点一点的扣动九岚服花的食指,扳机慢慢下陷。

九岚服花内心的恐惧已经完全溢出,她拼命的喊叫,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她能感觉到周围有很多人,但却没有任何一只手,去制止身边的恶魔。

她想更大声的哭泣,去掩盖手中冰冷机械转动时,发出的「咔咔」声。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被人从家中带走,双眼被人滴入毒药。她想回家,想回到岛上那个大庭院中的小屋子,更想回到新城那家蛋糕店的二楼,她要在那里等着,等着木仓回家。

「咔哒!」

声音清脆、低微,但很多人都听到了,西思·恩格将手枪拿走,反手给了九岚服花一巴掌。虽然刚刚他乐在其中、毫不在意,但是现在,西思·恩格还是很恼火于手上的疼痛。

「洛奇,你眼睛看的见,自己来。」

西思·恩格将手枪推到洛奇面前,然后叫来士兵给他包扎一下手上的抓痕。

虽然洛奇没有任何表情,但颤抖的手说明了一切。忍受着包扎带来刺痛的西思·恩格,耐心出奇的差,他丝毫不想在洛奇身上耽误时间。

「你最好快点,或者,你也需要我帮你?」

死亡带来的恐惧,丝毫没有西思·恩格给洛奇带来的恐惧大,不过是一句语气寒冷的质问,洛奇就在惊慌间扣动了扳机。

会死和必死之间的区别,在这一刻,无比清晰。

「咔哒!」

同样是一声空响,命运的钟声依旧没有响起。

两声空响,带给西思·恩格的是更加高昂的兴致。同样是这两声空响,却给九岚服花带来了莫名的安心感。濒临崩溃的她,突然开始不切实际的幻想着——这空响会不会永远进行下去。

得到了这丝毫站不住脚的幻想,九岚服花瞬间放松了下来,放松到她听到了一种声音,一种从她来到这里就从未停止的声音。

九岚服花循着声音,将手指了过去,问道。

「那里有什么?」

她不敢直接问西思·恩格,又本能的觉得洛奇不会回答她,就只好这么没头没尾的问着。

她此时所指方向的尽头,是木仓——被四名士兵用尽全力按住,却依旧在不断挣扎的木仓。而那个声音,正是木仓竭尽全力却只能抬起一点点的四肢带动锁链发出的声音。

「没什么?一个罪人罢了,等你们这边裁决结束后,我会亲手杀了他,不用在意。」

西思·恩格诚挚的回答了九岚服花的问题,他再度将枪交到九岚服花手中,美妙的计划终于走上正轨。

「九岚服花小姐,刚刚你的恐惧我也看到了,出于关怀,我可以给你另外一个选择。」

「什么选择?」

听着九岚服花话语间的喜色,西思·恩格脸上的微笑也愈发盛大。他依旧握着九岚服花的左手,但这一次,他将枪口指向了木仓。

「你可以选择,让这个必死之人,替你承受命运的钟声。」

幻想能欺骗人心,却无法欺骗本性。

咔哒!

又是一声空响,但这一次的空响打碎了九岚服花的幻想,她无法再欺骗自己、安慰自己,说服自己相信这把枪永远只会空响。

「不要。」

声音低微,无人能听到。

「不要啊!!!!」

突然的嘶吼,让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了她的身上,看着这个柔弱、脆弱的美丽姑娘。

九岚服花在手中的枪指向他人时,就不再躲避在幻想之下,内心的善良无法容许这种自欺,更无法容忍他人因自己而死。九岚服花每时每刻都在悔恨,悔恨因为自己而害死了妮娜。

她依旧畏惧死亡,但绝不愿意让任何人替自己承担死亡。

西思·恩格只以为九岚服花是出于愧疚,而在那里痛苦嘶吼。他从很久以前就坚信,在死亡带来的恐惧面前,没有任何人能无动于衷,到下一次时,九岚服花依然会愧疚、会痛苦,但最终还是会将枪指向那个人——那个她明知的必死之人。

唯一让西思·恩格不悦的是,他没能从木仓眼中看到任何恐惧,想来木仓对他的愤怒已经压过一切。不过西思·恩格不在意,因为最终的那一枪,会按照他的意志击发。他要木仓眼睁睁的看着,西思·恩格给木仓安排的结局,绝对不会是「一死」这么痛快,他要让木仓在肉体死亡前,尝尽苦难和绝望。

「命运的到来总是会迟一些,不过我们都不要太着急,因为命运一定会到来的。」

「现在钟声响起的几率已经到了四分之一,洛奇先生,你可要好好把握住,把握住每一次的机会。」

西思·恩格夸张的扬起双臂,他要拥抱整个世界,他要充分享受这份胜利带来的安心感。

此时的西思·恩格,依旧能够记起这悲惨的三年,百折不挠的刺客;千奇百怪的刺杀;万中无一的幸运。这三年间,他所有的贴身心腹全部身死,就连他最爱的宠物,也被那些罪恶凶徒炖作一锅,放上了他的餐桌。

即便这样,刺客依旧没有取他的性命,仿佛就是为了让他活在无尽的恐惧之中。

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财务核查处处长,他一切苦难的根源,现在正跪在他面前。西思·恩格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的释放所有的压力,然后快乐的拥抱这个美好的世界。

洛奇看着再度回到手中的枪,他本以为西思·恩格会再度催促自己,但是并没有。没有任何声音,他仿佛落入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只有这把枪和他自己。

洛奇和九岚服花一样,也产生过幻想,不过他的幻想是自己能够麻木,能够在死亡的恐惧中彻底麻木,然后忘记恐惧。

当然这份天真没能持续下去,当洛奇再度握住手枪时,同样的恐惧再度击碎了他自以为是的坚强。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我不要死。」

即便恐惧到哭喊求饶,洛奇依旧在注意着西思·恩格,他依旧不敢言及西思·恩格和他的约定,因为西思·恩格不允许。涕泗横流的他茫然无措的看向周围,然后看到了木仓,那个被他派去送信的青年。

洛奇不知道为何木仓会在此,也不在意他到底会如何,因为洛奇相信自己发现了救命稻草。

「咔哒!」

迅速、坚决、毫不迟疑,洛奇对着木仓扣动了扳机,这次命运的钟声依旧没能响起。

在场的大多数人都很平静,他们先前都看见了西思·恩格握着九岚服花的手,向木仓开枪,自然以为洛奇的行为是被容许的。笑、哭二人则是从一开始就盯着木仓,他们在平静的等待着,等待一个结果的出现。

反倒是西思·恩格表现出超常的愤怒,他一手夺过手枪,反手就用枪柄猛击洛奇头部,鲜血顿时从破口处流下,流入了洛奇的右眼。

洛奇丝毫没有注意伤口的疼痛,他只是尽力的睁开双眼,看向西思·恩格,他实在想不到对方会如此愤怒。

西思·恩格的愤怒源于洛奇的擅自妄为,随意忤逆他已经定下的剧本。七杀花的弹仓有七个弹孔,他在放入一枚子弹后,虽然转动了轮盘,但在合上弹仓前,特意再度拨动弹仓,让子弹一定会在第七次被击发。

之后无论是让九岚服花先发,还是让她指向木仓,都是他特意为之。西思·恩格早就知道,自己的仇敌与九岚服花关系匪浅。他就是要让仇敌尝尝,被自己至亲至信之人,拔刀相向的感觉。

在西思·恩格的剧本之中,洛奇不过是个道具,是个无赶紧要的角色。他的擅动,自然让西思·恩格无比愤怒。

西思·恩格不屑再去理会洛奇,任由他在那面露绝望。掏出一张手帕,将枪柄上沾染的血渍小心擦去后,他再度走到了九岚服花的身旁。

但这次九岚服花没有任由西思·恩格摆布,不再哭喊的她,虽然脸上仍有泪痕,却已经恢复往日淡雅端庄。她睁着那双已经失去光芒的眼睛,「看」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第一次用平静的语气开口说话。

「裁决人,把枪交给我,我自己来。」

「虽然九岚服花小姐看不到,不过这场间的人还是很多的,我想九岚服花小姐还是需要我帮助的。」

「不用,我清楚枪口究竟该指向哪里。」

看到九岚服花出人意料的坚定,西思·恩格突然有些好奇,好奇这个女孩究竟会怎么做。确定这一次枪依旧不会响,他所幸就将枪交到九岚服花的手中,不过出于谨慎,西思·恩格走到了她的背后,更紧紧盯着九岚服花的动作。

九岚服花能感受到手中铁块的冰冷,也清楚自己的手正在颤抖,为了稳住不断颤抖的左手,她用右手一同死死的握住枪柄。

看着九岚服花将枪口指向自己的下颚底部,西思·恩格没有太过惊讶,但还是有些感慨。他不清楚就这么一会,九岚服花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竟然敢于面对「会死」的恐惧。

不过他不在意,因为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恐惧罢了,西思·恩格更想知道,在下一次「必死」的恐惧面前,九岚服花还有没有将枪口指向自己的勇气。

「咔哒!」

意料之中的空响,就在西思·恩格将手伸向手枪的时候,就在洛奇逐渐因恐惧而濒临崩溃的时候,出乎意料的空响,突然响起。

「咔哒!」

西思·恩格一把将手枪夺过,震惊地看着九岚服花,他清楚地听到了、看到了九岚服花连续两次扣动扳机,对着自己扣动扳机。西思·恩格曾经坚信,没有人能克服「必死」的恐惧,但他现在却必须承认,面前这个柔弱、脆弱的姑娘,已经超越了这份恐惧。

洛奇没有丝毫震惊,前后不过片刻,他的绝望已经被无限放大,他脑海中只有一件事——下一枪,必定会响。

坐在一旁的马克博同样看到了九岚服花的动作,他感到钦佩的同时眼中也闪过一丝不忍,马克博多少能猜出西思·恩格的打算,他知道——一切都没有改变。

笑常在松开了拉着同伴的手,哭时有也将迈出的脚收了回来,现在二人恢复了最初的状态,他们继续等下去,安心的等下去。

木仓此时终于停止挣扎,他清楚的数着,已经扣动了六次扳机,下一次轮到洛奇,他终于觉得可以松一口气了。

再度有人违背剧本,这让西思·恩格非常生气,但出于对九岚服花的佩服,他决定给予九岚服花慈悲。西思·恩格走到因绝望而将要陷入疯狂的洛奇身边,将枪交到他手中,然后再度开始在他耳边低语。

「不,不行,她是……」

恶魔的低语仍在继续,洛奇则没再继续说下去,一切都已经有了结果。

「砰!」

「哗啦!哗啦!哗啦!」

锁链的碰撞声前所未有的激烈,四名士兵拼尽全身力气,却依旧无法将木仓按住。而木仓终于不再死盯着西思·恩格,他看着九岚服花,四肢不断挣扎、不断在地面上敲打。

最后一枪是由洛奇独自扣动的扳机,但枪口没有指向自己,也未指向木仓,而是指向桌子对面,指向九岚服花。

血花在九岚服花胸口绽开,虽然没有立刻丧命,但不断流出的鲜血,却清楚的告诉每一个看的到的人——这位无辜、无力的姑娘很快就会死去。

笑常在伸手勾住哭时有的脖子,死死的遏住想要冲出的她,二人的骚动自然引起了周围士兵的警觉,无需任何命令,所有士兵抬枪指向二人。

西思·恩格此时所有注意力都在木仓身上,在他的示意下,士兵们松开了木仓,还取出了他口中的破布。

「九岚服花!九岚服花!姐姐姐姐,你没事吧?你别怕,你们都在干什么?快给她止血啊,快救她啊!」

心神大乱的木仓,已经无法做出任何思考,只能无助的嘶吼,祈求根本不存在的援手。他试图向九岚服花跑去,但锁链牢牢的禁锢住他的四肢,最终只能隔着短短的一臂之距,在那里绝望的挣扎。

「木仓,是木仓吗?」

虚弱的九岚服花已经没有力气站起,去迎接焦急的木仓,她只能勉力已经破碎的胸腔,尽力用更大的声音说话。

「是我,是我,姐姐,我是木仓。」

「你没事吧?」

「没事,我没事,我什么事都没有。我这就找人来救你姐姐,不要怕,有我在。」

「别走,听我说。」

「好,我听着。」

鲜血已经从九岚服花的口中流出,她勉力自己深深的吸了两口气,但却没有任何作用。深知自己时间不多的九岚服花,将最后一丝力气用出,向木仓做最后的告诫。

「妮娜的事情,是我对不起你们,都是我的错,你别再怨恨自己了。」

「不要去恨洛奇,他也没有办法,我也……不想别人因我而死。人和人都是平等的……」

「刚刚……刚刚对你开枪了,对…不起……姐姐错了」

「不许出事」

「不许哭」

「不许……不许忘记我」

九岚服花的气息越发微弱,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到最后九岚服花苍白的面颊突然涌上一股血色,或是回光返照,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极其清楚。

「你能叫我姐姐,我很开……」

「砰!」

九岚服花最终未能说完最后一句话,所有人都盯着西思·恩格,和他手中正在冒烟的枪口。

「啊!!!!!!!!!!!!!!!!!!」

被铁链禁锢的困兽在绝望的嘶吼,巨大的悲伤如同铁锤直撞他的心脏,在超越一切的剧痛之中,木仓死死的握住将要崩散的理智,他要握住一切可能成为武器的东西,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止他报仇雪恨。

吹了许久的海风终于停止,来自东方大海深处的乌云彻底笼罩了整座旧城,黑暗中的旧城如同深渊一般,所有人都深陷其中。

在广场周围的一栋高楼之上,有一尊古旧的铜钟,它在这里看了三十多年风风雨雨,它在等待下一次被敲响,届时,它会再度惊醒整座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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