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奴隶姬,打扫时遇袭

「崩落」第三十日,星期一。


咔哒,咔哒,咔哒。

天蒙蒙亮,列车通过芙拉维娅曾经用小脚所踏的铁路。

小公主悄悄地在某名近卫骑士的背囊底部摸索,因为手臂过短,几乎连脑袋都要没进去。

她不喜欢长手套,其中之一的理由就是会让指尖失去触感。

终于找到了,天蓝发色的少女拿出了封皮同是天蓝色的典致日记本。这也是功课的一种,在宫廷教师检查前必须要补上两天的份。

刚翻开就有什么「扑棱棱」地落在她半透明的薄纱裙膝头,把她吓了一跳。

哎呀,哎呀呀,完全忘了,完全忘了,是雕版占卜卡片!是提醒自己要在西弗斯雪银城做的那些事情的雕版占卜卡片!

芙拉维娅抿紧了嘴唇,那是表示「这下不妙」的微笑。

军……「军事家」。什么意思来着?为什么图样上画了个吹胡子瞪眼的凶狠老伯?

啊,这里有自己临行前查词典时写上的注解。「很会杀人的人」。

啊,是指她呀。

这个,这个……虽然没有正式见面,这个算是做过了吧?

下一张,「修道女」,备注了「玛格丽特」。

这个,也不能说是没有找,只是确实没有找到……

蓝发小公主并不知道想要找的人就在隔开六节的车厢里,裹着大衣睡着。

下一张,「哥哥」,备注了「克里欧」。

啊。

下一张,「塔」,一侧画了一只眼睛。

啊。

下一张,「医生」,备注了「艾通」。

啊。

下一张,「时钟」,在表盘上画了一个逆时针的箭头,并且注解了「要找到那个人」。

啊。

芙拉维娅脸色越来越惨白了,那是表示「相当不妙」的微笑。

她举起手抱着自己的脑袋两侧。

全,全忘光了。

不过,还有一张卡片夹在日记本的夹缝中没有落下。

咔哒,咔哒,咔哒。

火车车厢依节奏轻轻摇动。


(唔姆。)

(反色小姐关于苹果的怪歌,让我想起这么一个名句。)

(即便生命之中有所残缺,也不必惊惶与难过,因为每个人都是一只苹果。)

(之所以有那「残缺」,全因苹果过于甘美,结果被神明轻咬了的缘故。)

(呼呼呼,这可是极其恶劣的诽谤。)

(若真如此,我岂不是生来就又酸又涩?)

(难道,我会承认,「完美的美少女」身上,居然会发生这种事情?)

(——所以死小鬼!住手!)

(宰了你们!宰了你们哦!呜哦!)

在街上,奴隶是不常见的。

正如绝大部分的人皆有双眼、两耳和四肢。若是在街道上见到五官与肢体有所欠损的人物,即便知道这是极其自然、每天都有可能发生的事——特别是在战争的篇章刚刚翻过的这一时期——人们也会不由自主地惊异。

然而对于缺眼或独腿的老兵,人们会带着敬意避开失礼的注目,甚至为之让道,奴隶可没有那种待遇。

辉夜现在的处境即是其中的缩影之一。

「呜,呜……!」

小小的奴隶正侧卧在地上,微微颤抖。她尽可能佝偻着脊背,直至肩胛与脊椎骨都在细嫩的皮肤上轻轻突出的地步。

黑丝袜所裹的带镣双腿也蜷缩着,两膝朝着额脸方向紧贴。与项圈相连的两只小手紧紧地抱着脑袋,把脸藏在细嫩的两臂与膝后。

手臂上已经有不少小而细的伤口,那是被扫帚的篾条划破的。扫帚是她带来的东西,如今已经被抢走用来拍打她,而她刚扫成一堆的落叶被肆意地践踏,复又在道路上散开。

是的,这原本是她的工作。由于近日秋雨萧瑟,她要在宿舍区的准贵族通学之前,将校门口这一小段道路清理到不碍观瞻的地步。

附近小学校的男孩子正在上学的路上,这项工作被他们所打断。

看到年龄相近,至多大一两岁的可爱少女戴着稀奇的镣铐在工作,头发居然那么长,就想稍微和她游戏一下下。

是奴隶,有点像有钱人的使女,不能像大家那样念书,必须给人干活的小丫头,但又有点不一样。

对于少女奴隶的事情,他们还说不出个所以为然,脑中糅合的概念里,最终只有「她的地位很低」,比最穷的穷人家的孩子还低,如此而已。

总之在嬉闹中围成一个圈,一下子靠近,得手后一下子远离。

(……?)

(痛!)

(咿!咿!)

啪地一下把她的裙子掀起来的话,她会抱着扫帚柄,咬着满口的小尖牙,畏畏缩缩地顶着内八字的两膝,委屈地看着大家。

扯她头发的话,她的反应比学校里的女孩子大很多,会惊惊慌慌地抱着长发的中段一边倒退一边逃开。

(死小鬼!死小鬼!薅我头发!)

然而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她的脚被拴着,根本没法跑掉,何况她的工作也没做完。

这么一来,就变得有点没劲了。

虽然闻一下手的话,能感觉到有好闻的味道留在上面,稍微有点意思,但这是不对的,「游戏」里,女孩子应该一边叫骂一边追大家才对嘛。

她不参加进来的话,反而像是大家在欺负她。这怎么可以呢?那大家岂不是变成坏人了?

他们有些不高兴。

——这是对于大部分的男孩子而言的。

并不是全部。在场的男孩子里有一个「转学生」。

对于这个「转学生」原来所居的城市而言,街上的奴隶并非这么不常见。

正如同在那里,缺损五官与肢体的人物也很常见一样。

正值需要别人认同的年纪,为了融入群体,不停地把家乡说得神乎其神,却被西弗斯当地的孩子说成在吹牛。

这可是证明自己懂得比他们多,对他们显摆的机会。他大大方方地走到那个不断后退的女孩子前面。

(唔……?)

黑发的少女瑟瑟发抖地抬起头,依旧以白皙柔嫩的手臂抱着头发。

「你做鬼脸给大家看!」男孩子直接命令。

(!)

(开玩笑!开玩笑!)

可毕竟黑发红瞳的少女不是他的奴隶,没有义务服从他的指示。

「……」

她犹豫了半天,终于侧过身体与头发,低下头,躲开眼神接触,然后再次「刷、刷」地用扫帚轻扫地面,努力装成没有受到影响的样子,回到工作中去。

(那、那种一点都不可爱、不文雅的事情,身为「完美的美少女」绝——对、绝——对不会做的!)

(没有义务,对,没有义务搭理你们。工作,工作,继续我的工——)

这躲避之举引来其他在灯柱或行道树后围观的男孩子的哄笑声,以及转学生的恼羞成怒。

(咿——!)

于是,没什么力气的辉夜被抢走了扫帚。对方盯紧了她的头脸拍击,弄得一阵一阵都是灰尘。

「嘤……!嘤……!」

辉夜几乎是立刻叮当作响地滚在地上,用全身护住她的小脑袋。

(诅咒你。)

(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

(诅咒你哟!)

(别打我的脸!别打我的脸!)

需要指出的一点是,这一幕其实并没有表现得这么暴力,因此没有惊吓到周围其他的孩子。

周围的男孩子基本都挨过父母的打,也在学校里抓着扫帚彼此打闹过。

在他们的理解中,以「扫帚柄」和「扫帚头」所进行的打击,性质是完全不同的。

他们还没有到可以明白不能轻易伤害女性面部的年纪,尽管身为奴隶的少女是否能和一般女性画上等号也存疑。

总之以他们之见,表现夸张的并非转学生,而是自己伏下来的辉夜。

哪有到那个程度嘛,就算真的不想被打,为什么不跑掉嘛。

这女孩子,怪。

「算了,算了吧……」不过男孩里相对比较年长的一个还是靠近,好言劝慰那个转学生,但是因为不少男孩子明知那个转学生羞耻还在笑个不停,以至于转学生始终不愿停手。

(——、——!)

而且,随着年长者靠近,围着辉夜的圈也顺势靠近了,可并非所有人的想法和年长者一样。又有个男孩子装作无聊一般,用小树枝去撩辉夜的黑色女仆裙与衬裙,把辉夜高跟鞋后的臀线全暴露出来。

「下流~~下流~~」被人这么喊叫的话,那男孩子就啪地一声把树枝丢开,但被撩起的裙子自然不会自己复位,把女孩子夹在温润大腿根与平坦小腹之间的腹股沟,以及内裤的系带全部暴露出来。

「嗯……嗯……呜……呜呜……」

正是多看一眼算输的年纪,但是又是想看的年龄,而且这个女孩子的声音很好听。

若是眼前的女孩子「玩不起」,大哭起来,他们说不定会四散逃跑,或者让转学生快点停手。

可眼下,听着她的呻吟,看着她毫无反抗地裸露平日里看不到的裙下,弄得人不想那么快结束这一切。

她叫得那么好听,是不是故意的?

这是「观察与学习」的年龄。孩子们正在向转学生学习「伤害奴隶是正当的」这一点。

所以可能还要几秒。还要几秒。也许还要几秒。

(——痛!好痛痛痛痛痛!)

(还拔我的头发!还拔我的头发!)

在这清晨,没有成年人之目所监视的街之上,时间一时静止。

(咬死你们……诅咒你们……)

(呜嘤嘤……呜嘤嘤嘤……)

直至又一个女孩子娇软的声音响起来。

「那边的男孩子!都在做什么!还不快点停下来!」

(!)

「告状虫!是告状虫!」

由于少女奴隶正全力蜷缩成一团,她未能看见这一切怎么发生的。只听到「嗒」的一声,那多半是扫帚被丢在地上。随之散乱的脚步全部朝着东边跑走了,再者又是谁气势汹汹的脚步,誓不甘休地从西往东追去,到那时她才敢放下双臂。

她吐着小小的舌头喘着气,哀哀地垂下眼,扶着蕾丝发饰侧跪着坐起来,裙摆随之落下。

(得、得救了……)

配有腕环的手臂外侧已满是细长的血痕。衣裙与长袜都沾上了泥灰。一侧的落叶堆果然被脚印弄得一塌糊涂,所幸还大致聚在同一个区域。

(啊哈哈。白干了。)

(嗯?)

至此她才感觉到背上不知何时开始存在的不舒服的触感。

轻轻将小手放在积水坑边,侧过雪肩,能看到倒影中猫瞳圆圆的少女背上贴了纸片,写了「笨蛋」「丑八怪」之类连小孩子都会拼写的脏字,还画了不知道什么动物。

(啧。)

她小心地试着伸手去揭,但由于腕颈之间的锁链的缘故,即便转过柔软的腰至接近半圈,也绝无可能拿到。

原本就是这样的设计,不能准许奴隶轻易地取下背上或腰间的武器。

(把人家弄得那么脏,还做这种事情,真是……)

(包括这张纸片在内,全部都是脏污,Wardro——)

因为那喧闹声,小半条街外,把守中央中学入口的「剑」终于自休息室走出,冷冷地抱肘俯视着卧在街侧的她。

(呃呜……)

身为奴隶的辉夜没有权利去央求身份更高者为了自己做什么,何况那还是「剑」。

她垂下前发,怯懦地展露红色的左眼,在地上对「剑」施了一次鞠躬礼,然后和往日一样踉踉跄跄地,努力站了起来。

背上贴着纸片的少女奴隶重新扶起了扫帚。

(盖在头发下面了,应、应该不要紧。)

(现在就消除吗?不,还在被盯着,万一头发摇晃时被他发觉不见了的话,有点危险。)

(把这里弄干净之后,得、得去找下附近的小巷子……)

似乎准备重新开始工作,但少女仍旧不住扭头看着自己的肩后。

(好难受。好难受好难受好难受好难受好难受。)

(啊啊,如果是主人强加的也罢了吧。)

(背上贴着这种和「完美的美少女」不相称的东西,好难受,难受得要死掉了!)

(……真的拿不到吗?)

(真的,真的拿不到吗?)

随后和小小的陀螺一般,扬着黑头发与裙摆,带着锁链叮铃叮铃地转起来了。

(嗯?嗯?)

(怎么就,怎么就拿不到呢?)

(我转!我转!我转!)

(飘起来,飘起来,飘起来的话,绝对就能——)

叮铃。叮铃叮铃。叮铃叮铃叮铃。叮铃。叮铃叮铃。

「……」

原本准备踏出一步的「剑」,因为她这奇怪的举动,停在了原地。

只能看着她如同追逐尾巴的猫一般在原地打转,拼命去够肩胛骨之间的那小纸片。

可,怎么可能够得到呢。

「喂!你别动了!」

直至又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响起。

(!)

叮铃。

锁链不再鸣。

浑身脏兮兮的少女奴隶一时瑟缩,抱着扫把停在原地。

有谁从她背后,中央中学的校门处,啪嗒啪嗒地奔过来了。

嘶啦,轻快的一声之后,少女奴隶背后的纸片被揭了下来。

(呼姆——。)

「真是,谁做的,真过分!」

一边撕,另一名少女一边说。

那胶条很粘手,她想从手上揭下来,可从左手揭下就会黏上右手,从右手揭下就会黏上左手,因此不由得有些恼怒。

终于她找到了办法。将纸片叠成小小的方块,让胶合部和纸片本身相贴,就能从手上剥下来了。

(呼呼呼,好舒服好舒服。)

在这时,少女奴隶叮铃叮铃地转过身,轻盈地行屈膝礼。

(哎呀,哎呀呀,这可真是,得谢谢这位小姐!)

「非常感谢您。能与您会面,辉夜万分荣——……。」

(——,——,——,——……)

(她……)

(她…………)

正在专注于叠纸片的少女女仆不由得因为这一时的停顿抬起头。

「呃!」瞳孔一时缩小。

她认得这张羞耻到极点,拼命低头,藏在前发与侧发中的脸。

「作坊」组短雇女性侍从,格洛特,认得这张脸。

正如同辉夜也认得这个身着「作坊」组女仆服的雀斑少女。

那褚色麻花辫,毫无疑问是帕西维娅的妹妹。

(她——怎——么——来——了——啊——!!!)

(土——豆——刨——子——小——姐——!!!)

「荣……荣幸……」

那眼神已黑彻的少女奴隶,满面通红,泣一般从尖尖的牙齿之间挤出问候语。

(啊哈哈,我死了。)

(「完美的美少女」,今天,死了。)

「啊……你……你……」

格洛特不自觉地把纸片往围裙前侧的口袋里塞,因为一时恍惚与头脑短路,全然没有注意到纸片贴在了口袋的里侧。

(杀了我。)

(快点谁来杀了我。)

(谁都好,快点来杀了我吧!)


咔哒,咔哒,咔哒。

火车还在行进。

「奴隶」,这是放在日记本一侧的最后一张占卜卡片的名字,压在了「塔」和「军事家」之上。

粗边框雕版画上的人像戴着镣铐,搬运着石料,瘦骨嶙嶙。芙拉维娅已经在侧边写下了「顺利见到」,写的时候有些得意。

如今她一边苦思冥想,一边书写前天的日记。

「啊。」

一时一片黑暗,芙拉维娅小小惊叫一声。

玛瑙山岗,这几乎是这一路上唯一的隧道。

墨水差点从小桌板上洒下,羽毛笔差点从手中滚落。

咔哒,咔哒,咔哒。

火车很快把它抛在后面,天光乍出,芙拉维娅得以写完第二个句子。

与此同时,相隔六个车厢,属于玛格丽特-威格尔的位置,如今只剩一个空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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