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奴隶姬,破门而出


本次精校了【59】【60】【61】【62】【63】【64】【65】【66】。

精校重点:【62】没有变更。



「崩落」第三十四日,星期五。


一只笼中鸟儿,被关进笼子以前的故事。

她的名字叫贝翠丝-哈维斯特,那一年六岁。

「这里就是你们的新房间。」

其他的女孩子都很高兴地散开了,因为这里居然有床可以睡。

当她们叽叽喳喳地抚摸着清洁的被单的时候,锈金长发的幼女则是一脸不开心地审视着四周的墙面。

「怎么了,比?」年轻修女和蔼可亲地问。

「烂到……不能再烂了。」因为婴儿时期高烧的缘故,说起话来比其他孩子都迟钝的贝翠丝,在一角抱着两膝厌烦地蜷缩起来。「下雨天……会漏好多水。」

「但是今天,不问我『凭什么』吗?」蹲在她的一侧,修女轻抚她的脑袋。

「最好的……就这样了吧。抱怨……也没有用。」小女孩说完这个,就赌气一般把脸埋在了细瘦的腿上,不再说话。

真是最最聪明的小家伙呀。孤儿们的管理者,叹息着微笑。

就算木板腐烂,墙皮泡涨,也已经看出来,这里是整个孤儿院,最好的房间了吗。

不仅好过她们这些小孩子原本睡的地窖,也好过男孩子住的地方。

这孩子从来都没有去过那几个房间吧,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呢?

在修女即将重新站起之时,却复又被小手从后面抓住了裙摆。

「比?」她回过头。

「嬷嬷……今年,我一定……学会……『好好说整句话』。」重新抬起小脸的贝翠丝瞪圆了浅蓝色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天天疼的……那颗牙齿……换掉以后,我一定……可以学会的。」

「真的是很大的决心呢。」修女再度轻笑,「难道说,是想要什么奖励吗?」

贝翠丝重重地点头。她对着前方笔直地伸出双手,像是要搂抱视线所及的,所有那些天真雀跃的小姐妹一样。

「我要嬷嬷向我保证……送走我的时候……要送给『只想要我一个人的人』。我不要和大家一起被送走……就像『之前住在这个房间里的那些人』一样。」

「……」修女还在笑,「我不是很懂,比在说什么……」

这下叹息的人成了贝翠丝。

大人……就喜欢「假装」。

就算眼前的人……是小孩子……

都改不掉……这种坏毛病。

「——我会努力变得,很值钱的,然后嬷嬷就可以,把我当作奴隶卖掉。但是不要,把我卖到可怕的地方,我说的话,嬷嬷现在能听懂了吗。」

最最伶俐,同时也是最最漂亮,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法好好说话的这个锈金发色的幼女,以她最大的努力,口齿清晰地说话。

贝翠丝是明白的,就算漏雨漏风,这里也是「最好的房间」。没有必要真的见过「所有的房间」才能判断。

比起只会要吃要喝,完全派不上用处,随时随地就可能发烧死掉的体弱的小家伙们,已经顺利地活下来,可以开始做手工活与体力活的更年长的那些孩子,才更加值得拥有保暖的,足以挺过整个冬天的居室。

其中女孩子的价值又要比男孩子更高。虽然没有长成的男孩子的那把笨力气,但是却拥有奇妙的,宛若「炼金术」一般的才能。

能够变成院长嬷嬷,还有其他几位嬷嬷的卧房里,决不能让别的嬷嬷轻易看到的漂亮衣服与首饰。所以绝对没有理由,在女孩子们快要『成材』的时候,让她们在孤儿院的最后几个冬天里白白冻死。

重要的不是「谁更需要好的房间」,而是「谁更有资格住好的房间」,这便是孤儿们之间的「阶级」。如果贝翠丝有权利安排的话,也一定是这样。

这个世界的规则不是「正义」,但在某种意义上十分公平。仅仅在这个岁数,她稚嫩的小手就已经触到了支持整个世界的础石。

是的,「阶级」。贝翠丝明白,嬷嬷们之间也是不一样的。

有的温柔又蠢笨,花费了几乎所有的时间与精力来照顾孩子,乃至过度劳累染上疾病。有的却像院长嬷嬷那样,什么都不做,也依旧会被来教会的那些太太称之为「整座城里最最善良的人」。

对,什么都不用做。

却住在和孤儿们完全不一样的地方,有灯,有很多衣服,还有炉子。

不会挨饿。

甚至还胖乎乎的。虽然皮肤松了,但是就算脱光也看不到肋骨。

——凭什么。

凭什么……贝翠丝……不可以?

凭什么贝翠丝就要睡在先前那种又暗又湿,连老鼠和虫子都不愿意光顾的小间,和其他人一起共用板结发潮的褥子?凭什么贝翠丝只能吃到一点点粥和面包,不能喝嬷嬷们「后半席」喝的那种,又清又香的汤?

就因为贝翠丝生病?随时都像是要死掉的样子?但是贝翠丝已经努力活下来了。

眼耳与头脑,脸与身体,这些是一无所有的她仅有的财富。之后,她要用它们换取嬷嬷们不愿给她的东西。

——话虽如此。

就像她对眼前的修女所说的那样,她可绝对不愿意经历,之前住在这个房间里的,那些更年长的女孩子身上所发生的「某种事情」。

修女再一次无法理解。贝翠丝并没有见过那二十人被拴作一列离去的场景。

就算这孩子明白「有一个可以住的房间一下子空出来了」就意味着「有许多年长的孩子们一起离开了」,但她也决没有理由知道,那些少女在「出货」之后遭到了不幸。

虽然对于贝翠丝而言,这同样是很明显的事情,甚至比这里是「最好的房间」更容易理解。要说原因,就是「一起离开」这件事本身。

H……-I-N-A,希娜。

还有谁?多洛薇娅……得瑞儿之类的……记不清。

在地窖的时候,除去嬷嬷们,有几个年长的孤儿也会来照顾幼子。想必不知去向的她们,原本就居住在这个房间。

贝翠丝清楚地记得那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绿头发的小姐姐。来得最多,最勤,说话和自己一样不是很利索,明明又瘦又矮小,还把自己的面包掰成小块,分给大家吃。

她真的很漂亮。她一定能卖很多钱。

多洛薇娅和得瑞儿不会把面包分给大家吃,但她们也很好。多洛薇娅愿意洗衣服和被单,再脏再臭也不会嫌弃。晾干了以后,得瑞儿和其他人会帮着一起打补丁,她的喉咙总是哑的,因为那些布是她挨家挨户讨来的。

得瑞儿长得相当普通。多洛薇娅更是,绝对不算好看。

如果一切都按照「通常的惯例」发生的话,希娜随时都可能会被嬷嬷卖掉吧。得瑞儿就不知道了,可能要再长些岁数,多洛薇娅则是更加困难了。但她听话,愿意干活,至少也可以当个修女吧。

这么一来,「最好的房间」的床位理应一个又一个地空出来,然后住在更下面的女孩子再一个又一个地填进去。决没有像这样,「大家一齐一次性搬上去」的道理。

贝翠丝不至于天真地相信,哪个好心的有钱爷爷,把所有那些姐姐全部接到家里去了,就算要接也只会接希娜,或者还有从来不会照顾小孩子的其他几个相对漂亮的姐姐吧。

那么大家一定是被什么人,给同时买走了。连多洛薇娅都愿意要的话,标准恐怕是,「只要是个人就可以。」

只要是个人就可以。聪明不聪明无所谓。好看不好看无所谓。听话不听话无所谓。有没有力气无所谓。只要身上长着每个人都有的最最基本的器官,能够做每个人都能做的最最基本的事情就可以。

就算那不是贝翠丝所想象的,那种地狱一般的场景,那也绝对不会是一个,因为贝翠丝聪明,漂亮,就会给贝翠丝,好的,符合贝翠丝的待遇的,地方。

贝翠丝,绝对不要去,那里。

凭什么……那种事情……要轮到……贝翠丝?

修女久久地凝视着这个总是比同龄的孩子听得更认真,想得更仔细,因此也知道得更多,却完全不害怕、也不打算逃避将来会发生在身上的命运,反而还敢对自己提出要求,不,「交易」的幼女。

她愿意努力抬高自己的价钱,是吗。

但是,她真的懂得她在说什么吗?区区这么一个,六岁的孩子?

她不会以为,只要被卖掉,靠她的脸蛋,就能得到那些她总是抱怨「凭什么」也得不到的东西,从此过上轻松快活的生活吧?

尽管只有短短的一瞬间,覆在修女脸上的,某种看不到的假面脱落了。撕破伪装后,那轻蔑的冷气在俯视中,朝着贝翠丝逼去。

「你从哪里新学到的这个词,『奴隶』?会挨打,会被折磨,会丢掉很多你现在根本不懂,但以后会后悔的东西,甚至会死,这些你都知道?明明什么都不懂,还在那里自以为是,以为只有好事情。」

然而贝翠丝的眼神没有逃避。相反,她在膝上握紧了拳头。

「嗯……我是有好多好多……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最最……最最……最最讨厌这里!!!」

那叫喊,惹得其他那些原本欢欢喜喜的幼女们都一时安静下来了。

凭什么。

凭什么。

凭什么贝翠丝是,哈维斯特。

凭什么贝翠丝,要过这种,最最下贱的,「哈维斯特」的日子。

已经,受够了。

贝翠丝,不要。

连来教会的太太,怀抱的狗儿,都能随时吃到填满了酥油的点心。

宁可做那么一条狗,也不要,再做哈维斯特。

锈金发色的幼女哭起来的时候,在地窖里和她同裹一条小被子的另一个幼女扑了过来,随即紧紧抱住了她。

「小比,不哭……小比,哭了,又要咳嗽……我好喜欢,小比……小比,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贝翠丝没有推开她,但贝翠丝同样也没有搭理她,只是自顾自地揩眼泪。

玛……莎。也最最……讨厌你。

想继续过这种日子……你自己去过。

想要吃好吃的东西。想要又暖和又好看的衣服。想要一个人睡一张床。

一定要……离开这里。

贝翠丝没能想到,稍晚的时候,她就实现了其中一个愿望。

年轻修女终究把她所提出的这个「交易」报告给了年老的孤儿院长。在慎重的考虑之后,院长嬷嬷让出了一项小小的「财富」。

那是一个连贝翠丝都没有料到的,比「最好的房间」还要更好的小阁楼间。这里原先饲着一名男性的孤儿,那孩子死了以后,院长嬷嬷过分伤心,所以一直都把它给空着。

撤掉了铁床上的拘束具,还有一些贝翠丝不可能明白的,在「出货」前也不可能对她动用的用品以后,这里就足够当六岁幼女的新居了。如果她已经下定决心,不逃跑,好好长大,成为一只出色的笼中鸟儿,这是她应得的奖励。

那一晚就下了雨。贝翠丝紧紧抱着枕头。

没有……漏风。没有……漏雨。没有……玛莎。没有……其他的……哈维斯特。

我是……对的。我绝对……是对的。凭什么。

哈维斯特……最最下贱了……

永远,永远,看不起。


现在詹姆斯开始因为「被漂亮的女奴侍奉」而惊慌失措了。

得知长卷发剑士对侍奉者的丰满程度似乎有某种特定的「偏好」之后,马提拉表现得相当慷慨,要求贝翠丝与索菲娅去服侍他,于是便成了如今的状况。

当脖颈上牵着锁链,白皙与深褐的两具女体跪蹭着靠近剑士的脚下时,他难堪起来。随后她们用嘴为他解了靴袜,微暖柔软的前胸也紧紧贴了上来,这下他连思考都变得困难了。

此时的詹姆斯,大约是「剑」这一职业本身所具有的两面性的缩影。理性上,他们是供贵族驱使的道具,保护着贵族的土地与财产,感性上,他们却也是平民的孩子,因为能挺身守护想守护的人与事物,相当一部分人会为此觉得自豪。

若说先前詹姆斯的「理性」反复对他强调,这里对他来说绝不是「寻欢作乐」的场所,此时的「感性」却成了比较悲惨的那一边,因为身体的自然反应占了上风。

是的,他是和游女经历过很多,但仅限于更为「直截了当」的做法,那些需要支付更多金钱才能享受的「主动服务」,只存在于想象之中。如今他可算是见识到了,而他又不能凭自己的心意阻止,也不能撤退,因此只得不停吞咽自己的唾沫。

终于……愿意……正眼看我了吗……?

先前为他倒酒的锈金长发少女撒娇一般搂抱着他的左脚,保持着楚楚可怜的仰视。将詹姆斯的脚裹在胸口之后,她用巧舌舔舐着他的脚趾缝,每当视线交错之际,就是温柔的微笑。

另一边,发育得更成熟的那一个少女依然低着头。索菲娅不能用自己的手,但她已经尽力用胸与修长又柔软的大腿挟裹男性的小腿,为此詹姆斯的前脚掌像是失去了知觉一般。除去柔和的纱料,印象最深的倒是那纤细的腰与光滑平坦的小腹。

那种痒是心因性的,詹姆斯一时之间觉得十分恐怖。若是落入敌人的手中,多半不可能会给他安排这么温柔的筵席来套取他所知道的秘密吧,但万一,万一他们真的用了的话,再加上某种诱惑性的终生承诺,詹姆斯真的有可能会做王国的叛徒。

「非常感谢您。」没来由的突然之间,贝翠丝软软地说。

过去了九年。贝翠丝凭借自己的努力,已经实现了心愿。

填饱了肚子。得到了温暖的房间。不用再裹在满是窟窿的破布里。从名字里抛掉了哈维斯特这个讨厌的后缀。

冬日,那个倚在窗边冷冷嗤笑后街上那些捡拾碎木的孤儿,鄙夷地同楼下飞雪中怔怔的玛莎交换视线的奴隶,与詹姆斯脚边这个温柔的尤物是同一人物。

还不够。还要更加更加,更加更加努力,这样才能得到更多的称赞,得到更多的奖励。

「主动迎合」,这是自愿成为奴隶的贝翠丝所掌握的最重要的能力。她懂得如何通过「主动迎合」,来博取使役者的欢心。

(……。)

詹姆斯没有理解,马提拉则是嘿嘿直笑。「那只是她的习惯,不招人讨厌就是了。你会讨厌吗?不讨厌吧,詹姆斯。」

没有等詹姆斯回答什么,贝翠丝就眷恋地把詹姆斯的脚贴在自己的脸上,用脸颊与侧发轻轻地蹭着。

「其他人呢?」随后马提拉问,变色镜后的眼睛紧紧盯着索菲娅。「其他的人会怎么想?」

「………………非常……感谢。」

这是詹姆斯第一次听到索菲娅的声音。低沉,相当有磁性,和她本人一样美丽。

然而,即便不是马提拉那种可以随时在这种地方用「午间便餐」的真正意义上的「熟练人士」,詹姆斯也听出来了,侧低着头的少女的嗓音中首先是本能的「屈辱」与「抵抗」,其次才是「屈服」与「认命」。

他是不可能知道的,因为索菲娅仅剩的一点点口音也已经在这几年里被打磨掉了,就像磨轮下的生剑。但是,若他真的想过要用「剑」捅穿王国之敌的心脏,眼前这个把心脏部位紧贴着他的脚,用身体侍奉他的少女,本来倒是理想的目标之一。

当地的话称之为「砂省」,在并入帝国之前那是个很小的国家,夹在帝国和王国之间,活像是两片饼干夹缝里的一丁点橘子酱。大战争后这里被王国吃了下去,当地的待遇比其他地方好得多,可不知为何他们还不愿满足,居然还想要反叛。

在只有现在一半高的时候,索菲娅参加了游击队,她不明白,那场战争其实和她根本没有一点关系。自从出生她便是王国人了,只要安分守己,遵守法令,成年后像其他当地人一样缴纳足额的「冷水税」,原本她是可以一辈子都当一个自由人的。

结果她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在两个村庄之间递信的时候被抓到了。带着「剑」捉住她的人是她的某个叔叔,总会有忠于王国的明白事理的人的。

王国不会因为她年幼或者是女性就给予优待,这一点其他人在事前警告过她。即便如此,索菲娅也早就下定了决心,就算再怎么折磨她,她也绝对不会在招供中出卖自己的同族。

她太幼稚了。之后她只是被关了三年。

「羁押」这说法还不够准确,她给镣在了一个很小的单人牢房里,连窗户都没有。那时她还小,那牢房却更小,小得她连站都站不起来,简直可以说是个黑暗的箱子。

没有预想中的审讯,没有折磨,也没有被丢给发狂的男人去满足性欲。游击队员与他们真的参加过战争的父亲一辈不同,因为缺乏实际经历而导致想象贫乏:王国的机关部上堆叠着「城堡」和「桥」,绝不可能允许对个体采用非经济的低效做法。

如果一百个罪犯里真有一个隐藏着重大的秘密,那么就应该先去找到那一个再挖掘,而不是浪费人力资源刑讯所有人,或者给所有人灌下昂贵的「吐真剂」。

「强制」或「使役」系的魔法更无可能,就算能命令他们的身体服从简单的命令,但「关于某件事说实话」这样的指令过于复杂,并且涉及逻辑学与认知上的问题,实际上意外地难以实现。

所以只是关着,一直关着罢了。脚踝铐在一起,两手铐在背后,一天两次在门下的食槽里淋入糊状的食物,想吃的话就趴下去吃。每隔一阵水管会伸进来冲洗房间与里面的人,水朝着一角的下水口流去,想要撞墙或是溺死在那里?也随时自便。

听不到外面的声音,想必外面也听不到里面,不知他们如何界定里面的人是否仍旧存活,但毫无疑问信息完全阻绝。黑暗便是这里的全部,身体能得到的资讯只有疼痛的褥疮,还有无味偏苦的糊状食物,仅此而已。

索菲娅在头一年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缺乏价值,既然让自己活下来,她觉得自己对敌人来说一定是有用的。但随着头发慢慢变长,肌肉渐渐萎缩,时间的感觉一点点丧失,止不住成天成夜地呻吟的时候,那希望逐渐,逐渐,逐渐就变得缥缈起来了。

是哪一天呢?在日渐消磨的精神里,绝望感笼上心头,稍微清醒的时候,她忽然惊觉,王国是要她缓慢地死在这里。只要还没有死,这日子就会持续下去,直到永远,永远,永远永远,直到自己死去。

记忆中只剩额头与石墙相触时冰冷坚硬的触感,还有自己毫无自尊的哭泣声。在她终于决心去死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极其意外的,冲击性的变故。

糊状食物里加了砂糖。

那一天她像是疯了一样去舔食槽,直至什么都被舔得精光,寻死的念头被抛诸脑后。

不止是那一餐,下一餐也是。一片黑暗里,三年来唯一的新讯息,「甜味」,给予了她莫大的刺激。

于是接下来,想法变了。以前的事似乎全忘记了,不,也并非忘记,但一点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食槽,暂时还是空着的食槽,一天两次,被投入糊状食物的时刻,她守在那里,像是灵魂出窍一样守着,只是守着罢了。

重新被放出来,见到以为再也不可能第二次见到的阳光的那一天前,她被饿了三天,在牢狱里疯了一般尖叫了三天,仿佛一头野兽。调教师把甜粥洒在脚边的时候,虚弱的她还试着保持三年间残存的理智,可是涎水伴随着呻吟止不住地流淌出来。

「你只有一次机会,」那个调教师说,同时勾去了一张收据和一张需求单。这句咒语在此后的无数个夜晚中都出现在索菲娅的梦境里。

随后她的灵魂就被彻底撕裂了,身体像是中毒一般索求着三年间所有那些没有给予过她的正面刺激。那个曾经跪在父母的墓前,发誓要恢复家乡的小小游击队员死在了牢狱里,如今剩下的,只是屈服了命运,应和着男人发出娇喘声的奴隶索菲娅。

曾经是野生的,但如今在笼里的,美丽的黑豹子。

索菲娅只有一次机会。索菲娅再也不要回到那里去。就算在这个世界对于索菲娅来说只剩下了憎恨——小游击队员跪过的墓地,还有那两个村庄已经被焚毁了,真可笑,这就是那三年间发生的事情——索尼娅也绝对不要再回到那里去。

(……。)

马提拉依旧在笑,并没有介意女奴隶语气中不太安定的那些要素。「那么你呢?」他又问跪在自己脚边的「络纬」,这女孩子没有在做类似贝翠丝与索菲娅的工作,只是专心致志地仰着头张着小嘴,好让马提拉随时把烟灰掸在她的嘴里。

这像是某种恶作剧。越是能唱,就越不让她唱,而是把她这张能唱的小嘴巴派在奇怪的用处上。

好容易「络纬」才明白,虽然并没有对她说「现在可以合上你的嘴了」,但是确实是要她讲话。她很困难地吞咽了一次,尽可能把嘴里清理干净,才带着羞赧的笑容,畏缩着,同样含含糊糊地回答,「非常……非常感谢大——!」

哗。詹姆斯一哆嗦。

「反应有些慢呢,一直就有些慢,」当头浇了「络纬」一杯酒以后,马提拉说,随后开始摸索他的小刀。接着,仿佛戏耍一般,他以刀尖轻戳着络纬的脖侧,在上面滑来滑去。「被人问问题的时候,到底应该怎么回答呢?」

「非常感谢大人,非常感谢大人,非常感谢大人。」

「络纬」温和地重复着,保持着笑容,没有流露出恐惧,酒从下巴滴下去。仅仅有一次,她下意识地要抽动身后与脚踝相缚的手来遮挡自己,乃至要蜷缩,但她竭尽全力抑制住了那冲动,只是重复那话语,「非常感谢大人,非……非常感谢大人。」

「络纬」并不愚蠢。她是知道的,这时如果因为害怕就退避乃至急忙乞求,反而显得丑陋,会真的激怒眼前的人。她只是没有办法好好地活动自己的头脑罢了,所以才反应慢了,一贯都是这样。

调教师说是卖家的手下得太重了,导致了某种「器质性」的伤害,因此她的思考与记忆才会常常不连续。到了市政厅以后,少女只记得自己和「妈妈」还有「声音」睡在一起,那算是她作为「络纬」的人生的起点。

当然「妈妈」并不是「络纬」的妈妈,实际上「妈妈」只比「络纬」大一点点,不过「妈妈」已经有自己的孩子了。休息的时候,「妈妈」总是用佩着镣铐的手抱着那个很可爱的小宝宝轻轻哼着什么,那时候「络纬」很愿意躺在「妈妈」的边上。

「声音」的名字也不是「声音」,只是「络纬」把她的名字给忘掉了,就算能记住脸,「络纬」总是忘掉人的名字,她只好用更简单的特征来对照他人。「声音」比她更能唱,市政厅要求「声音」教她唱歌,她断断续续地学了好多好多。

小宝宝被带走以后,「妈妈」消沉了好久,不愿意吃饭,调教师说对其他人的影响不好,就把她也带到其他的地方去了。结果居住间里只剩下「络纬」和「声音」,没有调教或者侍奉的工作的话,她们就蜷缩在一张床上,一起轻轻唱歌。

这一直持续到「声音」变得不正常为止。那次「声音」为了侍奉彻夜不归,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被送回来,也不是用自己的脚,很罕见,是被绿衣服的人抱过来的,然后直接放到了床上。

锁起来以后,「声音」一直在怪笑,无论「络纬」说什么都不愿理睬,只是笑,液体从嘴角与腿间流下来。

症状持续了几日,随后「声音」终于不那样笑了。但「声音」也不唱了,休息的时候,就只是静静地抱着自己一动不动。

她比任何时候都温和,无论谁对她说什么她都只是一味地听,哪怕是同为奴隶,住在一起的「络纬」也是如此,「络纬」不由得难过起来了。

那段时间里比起「声音」,市政厅的调教师与医师似乎更关心「络纬」。他们觉得成组的奴隶之间会产生「心理上的投射」,能够通过他人所受的奖惩来学习成长,减少调教所需的花费。但是毫无疑问,现在的「声音」对「络纬」是有害的。

就像「妈妈」那时候那样,必须要处理「声音」。身为奴隶的「络纬」只能听着他们的交谈与争辩,也和「妈妈」的那时候一样,「络纬」没有下决定的权利。

在最终决定如何妥善处置这两人的时候,「声音」被市政厅的客人买走了。

客人家里有一只宠物——去掉了小臂与小腿的少女。因为工作繁忙的关系,陪伴她的时间少了许多,那位客人就想着,给她买个同样可爱的孩子作伴吧。

现在的「声音」相当便宜,客人也不太介意她现在的样子。

被牵到地下去做类似的手术以前,「声音」顺从地让官僚把她扣起来,「络纬」则是按官僚的要求小心翼翼地擦掉「声音」两腿间总是流个不停的那些液体。随后「络纬」跪着看着「声音」被他们带走,那是「络纬」最后一次看到「声音」了。

在居住间住进新的伙伴为止,每当晚上睡不着的时候,「络纬」就只是一个人悄悄唱着「声音」教她的歌。她不知道失去手和脚是怎么样的感觉,她只想着,如果「声音」能得到一个「家」的话,能够比现在幸福一些,就好了。

在今天,被马提拉召唤以前,她听到了低级官僚之间的闲谈。从来记不住名字的她,认出了他们对话中的,那个好久没听到的名字。

「声音」已经死了。被客人带回家的第一天就死了。客人家的宠物讨厌她,见到她就发疯一样要捶打她、咬她,尽管不会说话,也摆明了绝对不要主人再养第二只宠物的态度,拼命对客人撒着娇,于是无奈的客人只好把「声音」处理掉了。

直到现在的工作中,「络纬」还是晕晕乎乎地想着这件事。马提拉的小刀很恐怖,但那对于「络纬」来说不是最恐怖的东西,就像医师们所想的那样,和「妈妈」还有「声音」共处随后又失去她们的经历,让「络纬」学到了很重要的一课。

奴隶,没有任何办法,反抗主人施加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爱抚也好。冷落也好。奖赏也好。惩罚也好。送来的伙伴也好。伙伴被送走也好。怀上孩子也好。夺走孩子也好。去掉肢体也好。杀掉也好。

如果说在一级、二级、三级测试以前,那个没有失去记忆的「络纬」就已经学过这些,那么失去记忆并新生了的「络纬」,又把这些知识学习了一遍。

「络纬」害怕。「络纬」害怕主人。就算没有遭到让她失去记忆的实际折磨,她也害怕主人,那恐惧感沁进心里。

所以,必须要笑。必须要唱。必须听主人的话。如果不想被伤害,就服从主人,奉献自己的全部。

这是没有办法保留任何想要保留的东西,没有权利决定任何事情的「络纬」,仅存的保护自己的做法。

其他的,就只有祈求。祈求终有一天,能够遇上一个愿意爱怜自己的主人。

这是奴隶获得幸福的唯一方式。

(……。)

「非常感谢大人,非常感谢大人,非常感谢大——」

「已经够了。」

马提拉收回小刀的同时,湿漉漉的「络纬」几乎是立刻停止出声,再次张开嘴。

(扭曲的空间。)

(异常的常识。)

(水煮沸后成为冰。)

(原本理应憎恶的,却去接受,去容忍,甚至,去感谢,去爱。)

(只有到这一刻,童话书才撕掉精美的封条,露出漆黑色的底页。呼呼呼,异世界,你终于露出你的本来面目啦。)

(感谢「印象」大人为我讲的这些关于同僚的好故事,这里才是我选择的目的地应有的样子嘛。)

(在中央中学的那些经历顶多算是不幸的气泡的小小连锁吧,呼呼呼,相较于那个在海面上盘旋的无比巨大的漩涡,甚至只能称之为「细微」,还有「平凡无奇」呐。)

(其实到处都是,一模一样的事。)

(所以说,这就是,大家凭借各自的意志,所作出的「共同决定」吗?)

(「好好地当一个奴隶,以奴隶的身份过一辈子。」)

(确实,到这样的地步还要求你们不放弃是强人所难啦,唔姆。但是,既然已经放弃了的话,也就意味着,「你们不再期待能够得救」了哦?)

(——那我,决定遵从你们的意志。)

(讨厌,真讨厌~~被强迫的人是我也罢了,但是就算心里再恶心、再不舒服,我也不打算再强迫别人接受我的观点了,像是「必须要渴望自由才对」,「活成这副模样还不如去死」,诸如此类~~)

(而且说不定救了你们之后啊,因为没有办法继续善后,反而还会挨你们的骂呢,「还不如做奴隶的时候呢!」,诸如此类!)

(没错没错!对于我来说,做不到的事情比起做得到的要多!首先我就不是消防队员或者精神科医生啦,更不是救世主或者神明,和你们一样,只是区区一个无能的奴隶呀。)

(既然你们现在没有生命危险,最最「伪善」的我,当然也就绝——对不打算救你们哦?甚至连那种「还有机会得救」的不切实际的幻想,也绝不打算让你们重新抱起来哦?呼呼呼呼呼呼。)

(——否则,岂不是又和过去一样。)

(所以,我当然也就只能说,「你们,已经没有救——)

随后公子哥儿耐人寻味地低头看向辉夜。

(看我做什么啦!?)

「……」

没有问她同样的问题,只是看着她继续做她被要求的事:用嘴清洁詹姆斯被解下来的那双靴子。

少女奴隶曳着镣铐,抬着臀部,垂头伏在地上,以一只小手拢着一侧的头发,另一只手的前臂则是贴在地面。她的眼睛泪汪汪地抬着,粉红色的小舌在利齿之间轻轻吐出,在湿漉漉的舔舐之间,那张小嘴巴不时吮吸着皮革表面的泥污。

大致是和「络纬」一样,因为声音甜美好听,所以反而想要让她用这张嘴干点别的。

(呃呜呜,果然好苦。)

(但是我,我先说好,我和她们可不一样。)

(我可没有受到「外在因素」的影响,我是自愿的!)

(我,我是自己要当奴隶!)

与她通过颈链互连的莎莎紧靠着她,与她一样伏着身子,但因为没有得到任何命令,所以并没有和她一样在舔靴子,只是拼命地舔着她一侧的脸颊。

这是已经明白了在这种状况下不能出声,连手也不能用的莎莎,唯一能安慰姐姐的办法。毛茸茸的耳朵弄得辉夜好痒。

(……至于你,笨蛋莎莎,你就更不一样了。如果说我是「例外」,你就是「例外中的例外」吧,啊哈哈。)

(你仍旧不愿意,或者说到现在为止,你仍旧没有来得及,像我们一样「作出决定」,是这样吧,小鬼头。)

(呼呼呼,虽然很可能单纯是时间还不够长,放着你不管的话,迟早你也会沉沦的,一定是这样。)

(但是既然这一切还没发生,也就只好先把你从这里弄出去了,这也仅仅是,想要遵从你的想法罢了。)

(——更是为了一些。相当明显的。「可怕的趋势」。)

(总之,这不是「善良」。)

(不去救她们,只打算救最年幼、不救的话怎么都说不过去的你,不,其实连你都无法彻底拯救,只能像这样消极逃避与稍许拖延的卑劣者,绝对不配被称之为「善良」。)

(啊哈哈。)

(但是,如果趴在这里的人不是奴隶,大概真的会轻松很多吧。)

(虽然不至于取得什么厉害的成果啦,只要有剑在手里,就算稍显狼狈,她至少也应该能带着一个幼女全身而退,吧。)

(可是啊,在上一轮时间与空间的交错之中,她分明已经对几百年之后的那位恶役千金小姐说过,那种做法理应「到此为止」了,不是吗。)

(所以忘掉她吧。彻底忘掉能够用暴力反抗命令的她。莎莎的奴隶姐姐,如果真的想救莎莎出去的话,请你在奴隶被允许的范围里想想办——)

「——!」

叮铃。詹姆斯又一哆嗦。

猛的一脚,辉夜的头已经被马提拉踩在了地上。在莎莎的颤抖之中,少女奴隶眯上了一侧的红眼睛,脸与詹姆斯下凹的靴面紧紧相贴。

(……好痛。)

「我问的明明是『其他的人』的想法,难道说你觉得自己不算『其他人』中的一个?我不开口,你就像『络纬』一样,不打算回答了?」

主客毫不客气地问。

「没学过『庭中』规矩的『络纬』也罢了,你旁边这个雏儿也罢了,你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是第几次了,一直像这样,故意惹人不舒服?像你这样的居然是『优秀者』?居然还是『最优秀者』,你到底『优秀』在哪里了?」

正如马提拉所说,他对辉夜已经积攒了相当多的意见。

从最开始用身体频繁遮挡兽耳幼女的「失仪」,到打断自己和詹姆斯的对话,试图从工作里逃脱,全是不像话的举动。

结果居然还是自己一直想要见见的那个「最优秀者」,这怎么能不失望。

如今新的「过失」,不过又是一处能够让他借机宣泄不满的突破口而已。

(……。)

「辉夜诚惶诚恐地谢罪。那只是市政厅交予卑贱的辉夜的头衔,辉夜不配。」先前被公子哥儿拥在怀里,如今却被踏在他脚下的娇软之物,发出这样低低的声音。

「呵,你现在是在否定你主人对你的评价?」这又让马提拉找到了新的话柄。再一次往「络纬」的嘴中弹去一些烟灰后,他低着头看着自己脚边的雪白脊背,冷笑着问。

「并非如此。」

「啊?」

「辉夜惶恐,在市政厅,辉夜确实是『最优秀者』,并且如您所说属于『庭中』。与用来『解忧』的『献花』不同,辉夜原本预定被用来为主人们『分忧』。」

在马提拉来得及说任何话之前,那清脆的嗓音就继续下去。

「然而所有这些『区别』对您来说全都不成立,因为您早已认定,『奴隶全部都是一样的。』所以辉夜才说辉夜不配,因为只要还在服侍您,辉夜的那些头衔就不可能适用,辉夜对您来说只是又一名普通的奴隶,绝不可能比其他人更加优秀。」

(——首先,「第一次尝试」。)

(而且,非要弄脏我的头发的话。)

(也容我说点心里话吧,我一直没来得及关照的,这位客人先生。)

「……」

在少女奴隶终于停止说话之后,可怕的沉默在暗室里弥漫开。

詹姆斯决没有料到这孩子居然那么能说,而且是在这种状况下还这么能说,这与他记忆中在酒馆门外瑟缩着的那个孩子的印象大相径庭。相较于身为宾客的他,与辉夜同为侍奉宾客的奴隶,拥有「连带责任」的那几个,就更加胆战心惊了。

索菲娅还有「络纬」,甚至连莎莎也一起,都竭尽自己所能一动不动,卑微地隐藏着自己的情绪,然而隐藏并不代表没有。甚至连一直都在静静微笑的贝翠丝,此时也蜷在詹姆斯的脚边,冷战了一瞬。

从四年前得到这个黑头发的后辈的那天开始,她就深深地憎恶着比自己更能得到官僚们赏识的辉夜。

比最聪明的自己还迅捷的学习能力。总是能够切实完成命令的工作能力。再怎么强人所难的指示,就算是要她死,也可以轻易接受下来的温顺个性。即便极为罕见地受到了严厉的处罚,也绝不会流露哪怕一丝反抗之意,这样一个「完美的奴隶」。

无论再怎么主动迎合官僚们,把自己逼迫到极限,贝翠丝也无法超过辉夜。于是,仅在市政厅的范围里,辉夜一直都在夺走本来应该属于贝翠丝的东西,从「最优秀者」的头衔,到那些只会被赐予「最优秀者」的赏品。

哪怕只是再好上一点点,也是更好的餐饭。哪怕只是再轻松一点点,也是更轻松的勤务。哪怕只是再多一点点,也有更多在高级官僚会议室露面的机会。最后,最重要的,「自由支配时间」。

她无耻地夺走了。她把那机会夺走了。就因为她是「最优秀者」,所以贝翠丝没有了。

自、由、支、配、时、间!一天至少十二个小时,周日甚至是全天的,自、由、支、配、时、间!

梦幻一般的「外派」。离开市政厅去那里,那个叫作「中央中学」的地方。在辉夜动红色项圈手术以前,贝翠丝几乎终于下定决心要毒死辉夜,或者把她从市政厅的顶楼推出窗口。但最后贝翠丝还是没有敢去做,因为她自己的银色项圈。

但是还是不甘心……绝对不甘心……怎么可能甘心……!!!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像刚才那样,用话术把好久没见到的辉夜扣下来,毫无疑问是贝翠丝的报复。她并不期待能从辉夜那张惯常的死人脸上看到什么变化,哪怕辉夜受到折磨,即便如此,她也想见到辉夜被折磨。

因为辉夜真的极少犯错。只有会像这样任凭心意凌辱奴隶的客人,才有可能随心所欲地伤害辉夜。

除此之外,尽管共处的时间不长,她也已经了解了关于莎莎的不少事情。她知道莎莎喜欢辉夜,那么她就讨厌莎莎。

莎莎能一并受到折磨的话就更好。莎莎可不像辉夜,她有一张随时都像要哭出来的小脸。

她还什么都不会。把她留下来的话,她就很可能激怒了客人挨打。贝翠丝还不至于去想象那个比自己还要优秀的「最优秀者」激怒客人的可能性。

如今她却眼睁睁地看到了辉夜这么做。在本来应该显得颇为有趣的「惩戒辉夜」的一幕之后,「最优秀者」毫不停顿地说出了所有那些带刺的、绝对不能对客人说的话语。

永远都在「主动迎合」的贝翠丝不明白。以她——还有任何正常的「庭中」奴隶——的理解,回答使役者的时候,当然是说得越短越好,哪怕有意隐瞒真实的情形。

原因有两个。其一,奴隶永远是错的。其二,使役者永远是对的。

即便主人说,「一磅的棉花比一磅的石头更轻」,奴隶也不能指出主人的错误,否则会吃到惩罚用的皮鞭,乃至被电击。既然多说多错,那么就尽可能少言乃至不言,这才是「庭中」奴隶能够讨得使役者喜欢的对话方式。

绝对不能用那么长的长句。更不能,随随便便去臆测使役者的想法。

因此这一次,连贝翠丝都恐惧了。她不会简单地把这当作自己强行留下辉夜的报应,但她也真的,绝不想和辉夜一起挨一顿鞭子。

凭……凭什么……

贝翠丝……不要……

「不,辉夜诚惶诚恐地谢罪。『身为奴隶与优秀本来就是彼此相悖的』,这才是大人真正的看法。」

岂料在长长的沉默后,那家伙,居然又说了一句!

(呼呼呼。)

(因为,很习惯不把人当人看嘛,您。)

马提拉愣在那里,已经愣了很久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直到他爆发出一长串大笑,然后抬起脚,松开了辉夜。

在场的其他人都还没意识到他已经原谅了辉夜,毕竟极端的愤怒也可能首先以大笑的形式爆发出来,所以还保持着沉默。但是当马提拉的「哈哈哈」变成了一连串的「嘻嘻嘻」以后,他笑着吸了一口烟,自己对着詹姆斯解释起来了。

「真是难得,她居然自己把刚才那『第二个问题』给回答了,还给答对了,以至于我连继续生气都给忘了。」

「『第二个问题』?」詹姆斯下意识地问,他已经不在状态很久了。

「啊。我刚不是说过吗,有两个问题,一个是我为什么要请你,另一个是为什么我就像狗一样摸摸她,『点到为止』。刚才我们聊完了『第一问』,正要继续说的时候,给她打断了;没想到这会儿,又是她把这话题接回来了,这有趣的小东西。」

「啊,啊,是那个……」这下詹姆斯才明白过来。

「难得,真难得,被奴隶说中我的心事。」马提拉抬起头。「喂,这样也只好承认你挺『优秀』的了,继续舔你的鞋去吧,我不怪罪你了。」

「感谢您。」辉夜再一次伏下来,随后伸出舌头。

(哼姆。)

(我只是顺带说点实话罢了。)

(但是真可惜,这次「尝试」没能成功呢。)

(那么,下一次……)

「女奴隶真的很不值钱。」公子哥儿以双手抱肩,宛若下结论一般对詹姆斯说。「虽然可能比平时你在迷醒桥那一带玩的那些女人稍微贵上那么一点点——你别不承认,就算当着我的面——但她们也不过就是类似的东西罢了。」

被拆穿了平日里退勤后的行踪,詹姆斯有点脸红,虽然这并不明显。因为到处是一片黑,而且被贝翠丝和索菲娅挟住以后,他一直都在脸红。

「可能对目前连一个奴隶都买不起的你来说,不是那么一回事,但如果你和我一样,在家里,只要想的话,别说五个了,二十个、三十个,全都可以让她们一字排开,像这样跪在面前,你迟早也会厌的。咄。」

马提拉又弹弹烟灰。「络纬」不自觉地合了一次眼。

「『拿不到手的东西才贵』,或者说,『只有我能拿到手的东西才值得炫耀』,你明白吗,詹姆斯?所以我才不随随便便地用家里的货色来招待你,而是找了市政厅的,算是给这次招待提提价,哈哈哈,但就算是这样,她们还是很便宜就是了。」

经公子哥儿这么一说,剑士才明白过来,比起「马提拉为什么能够任意使唤市政厅的奴隶」,首席家的公子一直都只是更单纯地希望自己察觉到「他能够做到这件事」这一点,仅此而已。

然后忽然之间,詹姆斯也隐约猜到了,之所以要自己注意到这一点,恐怕也恰恰是因为,「自己不能够」。

自己只是个在「剑鞘」与市政厅之间往返的穷剑士。就算市政厅有这么多漂亮的女奴隶,也绝没有机会受用,马提拉想要提醒自己这一点。

正如他所说的,这是在「招待」的同时「炫耀」。

「要是可以的话,我其实想让那个小可爱波莉来陪陪你,给你倒酒,那才有点意思,不过我还没把她弄到手里呢。」

「!」

这话题的扭转太快,詹姆斯猝不及防。

「你应该知道的,她是我的高中同学,还在念书的时候,功课算是很不错的了。可这有什么用呢?像她那种『八层楼小姐』,没有男人倚靠,光是缴房租和暖费都很辛苦吧。自尊心可不能换成面包来吃,也不能换成晋升与涨薪的梯子。」

「八层楼小姐」是在说住在廉价公寓房最顶上的贫穷的单身女郎,那些薪水低廉,甚至找不到工作的家庭教师和打字员们。对于将那位低级官僚看作绝不可能追到手的「高岭之花」的穷剑士来说,如此随意地贬低她,又是一个不太舒服的话题。

然而马提拉无视了他扭动肩甲的动作,马提拉总是无视。「我这次要待上一阵,肯定会把她追到手的,」公子哥儿兴致勃勃地说,「你等着瞧好了,我会把她教得服服帖帖的,再也不摆那张脸给我们看。」

「……那您,今天带回来的那一个姑娘……」胃中不适的詹姆斯问道。

「嗨!这是今天第几次了!你心里就想着她!」马提拉哭笑不得。「她就是一唱歌的,在王都的剧院,但其实和我边上这个烟灰缸没有太大的差别,还不如波莉呢。我带她回来,不过是因为同学之间打赌谁能先把她搞到手,不是因为我喜欢。」

詹姆斯并不知道「络纬」很擅长唱歌,毕竟短发少女没有机会展示,但他至少知道了马提拉就像轻视「络纬」那样轻视那个女孩子。

即便如此,他也不明白,正常来讲,男人会像这样,就为了炫耀自己「能够」,哪怕不喜欢,也把女人搂进怀里吗?何况当时马提拉在马车上的动作并不像是不喜欢那女孩子的样子。

仿佛猜到了詹姆斯在想什么,马提拉微笑着摇摇头。「……虽然我在嘴上这么损她,她在王都还是很有名的,每次她唱完了,你可以去瞧瞧台下的那些疯子丢上去的花,还有情信。不过很可惜,他们的公主和其他的女人没什么区别,更加喜欢钱。」

「唔……」

「我想要他们的公主停演,他们的公主就停演,我想要带他们的公主到哪里去,他们的公主就必须上哪里去,我想要她穿什么衣服,她就必须穿,我想摸她身上的哪里,她就必须让我摸,哈哈哈,詹姆斯,你不觉得这很有意思吗?」

「……啊。」

虽然詹姆斯并没有觉得这很有意思,但他这下又算是明白过来了。马提拉的乐趣,在于让喜欢那个女孩子的男人们难堪。

又是「炫耀」。因为马提拉「能够」。

「呜!」

(!)

随后公子哥儿用脚从侧面点了一点莎莎的膝头,短裙与白棉袜之间的部分。他并没有用很大的力气,但这举动着实惊吓到了兽耳幼女。

(莎莎!)

(没事的,没事……)

「说到底,『衣服的长度』就是这么一回事。」青年继续说。「连自己『衣服的长度』都不能决定,那就已经和奴隶差不多了。把原来并不是奴隶,甚至还很傲气,像是波莉的那一型女人,弄成奴隶的样子,那才叫有趣呢。」

他藏了半句。但詹姆斯已经猜到了。

更重要的是,只有马提拉-李能做到,才有趣。

其实他已经做到了,詹姆斯想。剑士无时无刻都想结束这次餐会,虽然很可耻,就算不能阻止「络纬」和辉夜继续活受罪,至少他也不想再看下去了。

然而他不能够,他没有权利决定。在这一空间中,「能够」做决定的,只有马提拉一个人。

「可是即便是波莉,其实还是只能算便宜货,」那位还在以自己的节奏喋喋不休。「虽然这么说对波莉不太公平——她算是相当耐看的了——但说句玩笑话,詹姆斯,连你都比她值钱哩。」

这话差点没把詹姆斯吓得摔到地上。首席家的公子,该不会,对男人……?

所以,他才不对那个黑头发的孩子下手?所以,他才说不喜欢王都的那个女孩子?

所以,在这暗室中,和自己……!???

(……啊哈哈。会错意了呢,另一位客人先生。)

(唔姆姆,我总感觉记忆中有个很像是他的谁要浮现出来,但怎么都对不上……)

(没有这样长相,又这么胆小如鼠,这么一惊一乍的人物呀。)

(到底是……)

然而马提拉又一次无视了詹姆斯的情绪,他用没有拿烟的那只手的指关节敲敲詹姆斯的胸甲。

「或许你觉得,每个星期你才拿那么点薪水,却必须把自己搞到腰酸背痛,浑身上下脏透——看看你那双鞋!——波莉却可以穿得漂漂亮亮,站在那里当个活摆设就行,轻轻松松地过活……但你有没有想过,你俩丢了工作的话呢?」

「啊……」再一次,詹姆斯缓慢地跟上了马提拉的思路。

「如果你没有犯事,交了剑和装备以后,你还可以下矿,你还可以上船,你还可以去搬东西,你也还可以去挥一些用其他金属做的东西,像是铲子,锄头,锤子之类的。但波莉呢?——波莉差不多就完啦。」

「呃!」

(呼呼呼,果然是这样。)

没有那么多可以给女性做的工作,所以找不到工作的女性比同龄的男性多得多。

所以就算不给她们太多的薪水,她们也愿意工作。马提拉想说的单纯是,「雇佣女性比雇佣男性便宜」。

这是詹姆斯头一次发觉波莉的薪水比自己更少——关于「官僚」的刻板印象,哪怕只是个见习官僚,加上那套很精致的制服,显然在先前迷惑了他。随后詹姆斯不寒而栗。

虽然是他从来没有思考过的、和他的世界没有关系的话题,但他并不是傻瓜。

他们会要波莉做什么……才允许她保住她的工作?

他们会要波莉做什么……才允许她摘掉「见习」的牌子,换上正式的官僚证?

出去以后必须得和波莉说点什么,尽管不知道要说什么,两脚滑稽地贴着少女胴体的詹姆斯满脑子都是这件事。马提拉却还只是嘿嘿地笑,随着卷烟的火星又亮了一亮,他少许地发了些牢骚了。

「也是这个原因,执事比女仆难雇,但越是这样,大家就越喜欢雇男人,因为只有自己拿得到的东西才能炫耀嘛。但今年『老学校』又有准贵族班级,城里住进来一大群先生小姐,这下可好,到处都雇不到『庭中』的下人,尤其是执事。」

(……啊。)

(难怪在学校的时候,姐姐大人还有姐夫大人他们总是在超负荷工作。)

(就算最近「作坊」组来了不少「实习生」,「庭中」组的人员也没有补充,只是偶尔才从「作坊」组暂借,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那我现在,算、算不算在大家最忙的时候,在偷懒啊。)

(昨、昨天还……。啊哈哈,啊哈哈哈哈哈。)

(……如,如果能顺利回去的话。)

(请多多地使唤我吧。呜。)

「但是,」公子哥儿话锋一转,「还是有比你们这些哥儿更值钱的姑娘的。」

又一阵嘿嘿的笑声,「——我刚说了准贵族班级的先生小姐,你觉得里面的那些『小姐』,怎么样啊,詹姆斯?」

(——!)

「阁下!」这一次,詹姆斯终于惊惶地喊了出来,他已经闻到了这次对话中的焦糊味了。像是「剑」的本能一般,他严厉地扫视了一眼在场所有的奴隶,可首席家的公子还是满脸的不在乎。

「没事,没事,大惊小怪。那一次可是一位『准公爵阁下』亲自招待的我们,如果你要说我在说『不该说的话』,等于是在说那位阁下做了『不该做的事』,这样可以吗,詹姆斯?」

「这……」詹姆斯一时噎住了。

「而且,那是在『公海』,那位阁下自己的船上,」又拍了拍詹姆斯的肩膀,马提拉轻松地翘起一条腿,「于情,他只是想要和『霜小姐』好好打交道,所以才邀请我;于理,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王国的法律都管不了。所以你现在明白了吗?」

「……」男性剑士沉默了。他不知道这失控的话题要驶到何方。唯一能明白的是,这又是新的「炫耀」。

「是个侯爵的女儿,侯爵!」仿佛在回味一般,公子哥儿慢慢地说,任由烟柱在手指间往上飘去,「喜欢顶嘴的性子,似乎还失手或者故意烧掉了那位阁下的什么东西,谁知道?所以被他这么罚。我们先是灌她酒,当然,不光是从嘴里。」

「……」詹姆斯没有接任何话,随便马提拉怎么吃吃地笑。

「可能你不明白吧,但你稍微想一下就明白,对于准公爵阁下那种大人物来说,就算是我还有在座的其他几位老兄,其实也只是『下等人』罢了。他是要我们这些『下等人』『伺弄』她,我们倒也乐得从命,侯爵的女儿可不是天天能碰得上的。」

回味到满足的地方,马提拉甚至闭上了眼睛。

那个被丢到旋转餐桌正中的半大的女孩子,她的媚笑又在眼前浮现出来。

若不是准公爵阁下事先声明过,还佩着那种禁止施法的特殊项圈,真看不出贵族呢。

「可她真是,怎么说呢,我刚说了,『喜欢顶嘴的性子』。真是,直到最后,都一点也,管不住那张嘴啊。」

——老爷们可真是坏心眼呀。

——我可不是物品呀。

——这可真是,恶劣的兴趣呀。

——这些就是您用来弄痛我的手段吗?

那些话语和她的媚笑一起,一直持续着,直到她筋疲力竭,瘫软下去,彻底动不了为止。

(……呼呼呼,这样啊。)

「所以啊,所以,詹姆斯,」马提拉猛然睁开眼睛。「事到如今,眼前这样的东西,怎么可能再入我的眼?」

就像詹姆斯之前的扫视一般,马提拉也扫视了一圈所有的奴隶,从詹姆斯那一侧的贝翠丝、索菲娅开始,到自己脚边的辉夜、莎莎还有张嘴吐舌的「络纬」。

「都千篇一律。有的挺『硬』的,甚至还会想反抗呢,有的相反,又温柔又听话,和你脚边的贝翠丝一样。有的还没靠近就在发抖,怕得要命,有的却每时每刻都想黏着你,对你撒娇。有人会说『各有各的乐趣』,可我觉得,其实都是一回事。」

他又侧过头去看贝翠丝。被他点到名字的贝翠丝只是柔柔地笑。

「——都是狗罢了,所以顶多像狗一样拍一拍,就到此为止。你的弟兄们不是会在开玩笑的时候说吗?『终有一天要让』谁谁谁『明白到自己是个女人』,比如霍普金斯。但她们更差劲,连女人都不能算,只能算是狗。是不是,贝翠丝?」

第二次被点到名字,贝翠丝依旧只是柔柔地笑。

「是的,贝翠丝是最下贱的狗。」她带着镣铐一同伏地,那软软的柔顺声音又引得公子哥儿一阵大笑。

(……。)

「人是不会说这话的,詹姆斯,就是给你钱,你也不愿意说吧?」随后马提拉颇有耐心地解释。「但她们却是能够轻易地把这种话说出口的下贱东西,即便不愿说,也可以打到她们说为止,所以这就是个『纯粹的事实』。」

「…………………………呃,嗯。」最终,詹姆斯支支吾吾地承认,至少是前半句。

「其他的人呢?」随之马提拉开始新一轮的询问。

「………………索菲娅,是狗。」是倔强,却又最终放弃了一切的声音。

「『络纬』,是,狗。」是温和,甚至带着颤抖笑意的声音。

马提拉再一次用他那锋利的视线耐人寻味地看着不断舔舐靴子的辉夜。

仍旧在沉默的辉夜。

直至她终于停下那屈辱的动作,略带畏惧地支起前半身,仰起小小的脑袋。

(呼呼呼。)

(这算什么?「人畜交叉感染」的某种孢子?)

(因为第一个犯了病,所以其他的人也感染上了?)

(就算是那样好了。)

(这里可只有一只小猫咪!你们也应该变成猫才对吧!)

(啊哈哈。)

(真的,真的,要是平时的话,我也该和你们一样,大大方方地,说一些使役者爱听的话吧。)

(这当然不是痴女行为。只是奴隶的本分而已嘛。)

(但是,今天的话,另一位客人先生,真的辛苦您了。)

(就请您忍耐到这里吧。)

(——接下来,「第二次尝试」。)

「辉、辉夜惶恐,辉夜是人类。辉夜并不是——」

(我只有一个问题,唔姆。如果当时在那里的「贵族千金」并不是「她」,而是一头母猪,真正的S.S.DOMESTICA,这位戴变色镜的客人先生,因为是「一般人绝对弄不到手的贵族小姐」,难道也会像刚才那样,一脸心满意足地——)

「姐姐——!」

激痛。詹姆斯,不,甚至连「络纬」都一哆嗦,而莎莎也终于失声叫了起来。

那是「络纬」一直都惧怕马提拉会做,但马提拉最终没有对她做的事:他将卷烟的烟头直接摁在了辉夜的舌头上。

「我似乎没有听清。『最优秀者』,你再说一遍?」

(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

「辉夜……惶恐,辉夜是人——嗯呜呜呜呜呜!」

「姐姐!!!姐姐!!!!!!」

当还没有熄灭的烟头又戳在了辉夜的右眼上的时候,莎莎发狂一般大叫,而詹姆斯也甩开了脚边的两人站起来了。

「詹姆斯,你不用动,还不劳你动手呢,」马提拉冷静地说,甚至都没有看詹姆斯一眼。「至于你,你真以为,你说什么,我都会原谅你?」

在任何人来得及说什么话之前,长卷发的剑士抢先说话。「我,我觉得——」

「——辉夜……是人……并且还是处女。」

但他甚至来不及说完,就被硬生生地打断了,捂着一眼的少女那强忍疼痛的沙哑嗓音越来越陌生。

「市政厅教导辉夜……对使役者说实话,市政厅也告诉辉夜,虽然卑贱,辉夜并不是……完全没有价值的东西,有许多人想要得到……处女的身体。」

无论有多痛,带有血泡的舌头都坚持要把这番莫名其妙的话说完为止。

「『处女』,哈、哈、哈、哈,」马提拉咬着字,仿佛不可思议,又有点滑稽,「那可真是值好多钱呢。」

突然,他把已经彻底熄灭的烟头丢进了「络纬」的嘴里,往后一躺。

「我累了,市政厅的工作就由市政厅自己来做吧。不是处女的随便谁,贝翠丝,给我狠狠地打她。」

(呼呼呼,终于,上钩啦。)


啪。啪。啪。

「呜!……呜!……呜呜!」

「姐姐…………姐,姐姐…………咳咳咳…………饶了…………姐姐…………」

虽然直到现在……还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她要像这样……挑衅客人……

也不知道……那句话的意思……

和「处女」……又有什么关系……

但是。果然。

今天……是我的幸运日。

贝翠丝确实不明白,辉夜所做的这一切的动机。

她毕竟是「最优秀者」,换句话说,她一贯都是最有「常识」的那一个。

也即是说,她不可能因为自己受到了欺辱性质的命令就感觉到不满,也不可能同情立场相近的「络纬」,那么出言反抗乃至「挑衅」,究竟是为的什么?

只能隐隐约约地猜测,这是为了让她能够完成原本被交付的工作,「按时把莎莎带出去」,所以希望能被主客大人「驱逐」,但这也说不通。

虽然确实是被扣下来了,但其实莎莎并没有受到来自客人的任何伤害,甚至连任何「脏活」都没有被安排。而且主客大人已经表达过他对奴隶露骨的厌恶,难以想象他还打算再对莎莎做些什么。

所以什么都没有必要做,若处在辉夜立场上的人是贝翠丝,贝翠丝一定宁可放任时间自然流逝直到这场「午餐会」以后,绝不可能做出这种程度的蠢事。

因为不可能被「驱逐」,怎么可能仅仅「驱逐」就了事,肯定会像现在这样遭到惩罚。甚至还可能更进一步,惩戒的对象扩展到在场的所有奴隶,如果连莎莎都挨了打的话,就必然不符合原先的命令中隐含的「莎莎要完好无损」这个条件吧。

——不过,无所谓了。

毕竟,没有真的发生。

需惩罚的对象没有扩展,只有辉夜一人,所以贝翠丝没有必要再担惊受怕,只要,好好地完成命令就是了。

最最可恨的那个黑发少女,拘束的方式已然一新,两手像猫耳族的那个小家伙一样锁在背后,颈上的红项圈则是通过另一道锁链直连到天花板,强迫她仰着头脸,乃至要踮着脚尖。

即便如此也无法呼吸,满是小尖牙的嘴巴半张,原本漂亮的红色猫眼睛已经因为窒息而恍惚了。

可这样还不足以惩罚她,所以被延长了两手间的束缚镣的贝翠丝持着一道两折的金属链,全力抽打那具娇小的躯体。

啪。啪。啪。

其实贝翠丝并没有多大的力气,还踏着难以维持平衡的高跟鞋,全靠「私怨」的气势才维持住自己的动作。

但这样就好。就算没有命令也会尽力去做。狠狠打那张娇俏精致的脸庞,狠狠打那微微隆起的胸,狠狠打那小腹,狠狠打那雪白的腿,狠狠打那满是汗珠的雪脊与肩胛,直至女仆装、围裙、丝袜全部绽裂,黑发少女的全身都是青肿与血痕。

每当锁链落下,闷闷的声响后,两人的裙摆与衬裙都稍稍扬起,嘴角淌血的辉夜轻轻地呜咽。索菲娅低着头不看,「络纬」的笑容噙满了泪,脖颈系在远处墙端上的莎莎则在链端拼命挣扎着,摇着尾巴,同样已经接近窒息。

其实辉夜与莎莎的颈链依旧连结着,因为那是官僚与调教师的设置,无论是在场的客人还是奴隶都不能改动。不过如今那条拘束链已经延长并穿入了天花板与墙面,亦或者说天花板与墙面也成为了两人之间拘束具的一部分,她们因此能彼此分开。

以贝翠丝的理解,既然只命令她惩罚辉夜,而没有让她一并责打莎莎,那么便不能伤到莎莎,哪怕实际上很想打也不行,这也是身为「被使役者」的原则性。

所以莎莎最好距离辉夜远上一些,在最最无能为力的位置欣赏自己姐姐挨打的样子,那样也不错,不如说,那样才好呢。

下死手……也没关系……

毕竟有……「红色项圈」……

啊啊……真是……太棒了……

最最棒……的一天……

此时的詹姆斯很安静。真的很可耻,然而已经错过了时机,他再没有第二番勇气站出来为眼前的少女说话了。

毕竟是奴隶。没有办法主张她有什么权利。不能用肩膀,替她承担那锁条赋予的暴力。

只是剑士知道,马提拉有一件事说错了。

市政厅的奴隶,恐怕还不如迷醒桥那一带的卖春女,甚至是其中的那些性奴隶。

虽然容姿与衣裙比「暗面人物」所掌控的娼妓要更漂亮,看上去也受到了更精细的照料与教育,可是处境却更加糟糕。

因为真的,「可以随心所欲、无所顾忌地使用」,举止粗暴也无妨,不用在乎弄坏「品相」。那些「照料」与「教育」,也是为了让她们能够被「随心所欲、无所顾忌地使用」,即便只是「一次性」。

这是她无法逃避的义务。她只是一个可以被随心所欲、无所顾忌地使用的美少女。

相较来说,「卖身的性奴隶」与「娼妓」相同,都是需要保护的生钱商品,立场上反而还比较相近。

而此时锈金发色的另一个美少女——她当然看不到自己的脸——与被鞭挞者相仿的,半睁的恍惚双眼,兴奋得几近色气的喘息声,还有潮红的脸,顺着脖颈流淌的汗水,唇侧含着的发梢,不断起伏的锁骨,那副病容,同样令詹姆斯愕然。

这还是,她?

刚才伏在自己脚边的,究竟是谁?

为什么她下手那么重?

她难道不害怕,这种可怕的事情,也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吗?

错了……错了错了错了……

只有戴着「红色项圈」的她……才会这么挨打……

主客大人……是明白事理的……所以才烫……她一个人……

主客大人也……非常节制……所以从来都……没有罚过贝——

「够了。看腻了。」

「呜嗯嗯嗯!」扑通。

马提拉突然出声。随着他的意愿,那条紧紧束着辉夜脖颈的锁链就放得更长,一个踉跄之后,她就带着满头长发栽倒在地。

同时缠绕黑发少女两臂的链条也松开了,因为电击,她呻吟了一声。

「把你手里的链子给她,换成她打你,贝翠丝。」马提拉接着说。

「……………………………………?」

在公子哥儿的命令之后及时住手,但依旧在不住喘息的锈金发少女难以置信地侧过头。她仰着脸缓缓地跪在青年的面前,汗水不断顺着她的臂腿流下。

「你已经尽可能听话了,就不用像她刚才那样吊起来了吧,」马提拉思索,「但今天是我最不称心的一次,还让我在客人面前丢了面子,所以得让比她还要够得上『市政厅标准』的你『表示表示』,不然我真的感觉不到啊,『市政厅的谢罪』。」

「…………贝翠丝惶恐。贝翠丝斗胆提醒您,贝翠丝并没有佩『苏生』,这么做会在贝翠丝的身上留下疤痕。」额头贴地后,贝翠丝照样是那软软的声音。

「我当然会赔付给厅里的,你才值多少呀?」马提拉甜蜜地说。「现在该感谢我了,不是吗?依你的习惯的话。」

不要……不要……不要……

不要不要不要!!!

受伤的话……会被赶出「庭中」……会被处分……

不应该的,从来没有过,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非常……感谢您。」那软软的嗓音,第一次带有泣意。

叮铃叮铃,叮铃叮铃叮铃。因为这声音,贝翠丝猛地打战。

满是淤青与伤痕的小手,已经把她先前使用的金属链拖了过去,攥到了手里。

辉……辉夜……

贝翠丝畏缩着抬起脸,看向身边遍体鳞伤的黑发少女,她正一边颤抖,一边缓缓起立。

她在笑,但那并不是病态的笑,只是普通的微笑。

如同「庭中」奴隶那般,「礼仪性的微笑」。

受伤的那只眼睛再也没能睁开,另一只眼则是半睁。

金黄色的瞳线里是某种在这四年间,不断颤抖的贝翠丝很熟悉的东西。

对了……这才是辉夜……

(呼……呼呼……我说……呐……)

辉夜是……「一切都很完美……甚至比自己更完美的奴隶」……

(虽然我安静了……挺长时间……)

所以……所以她的本质是……

(但是……打人不打脸……是常识吧……?)

「机械」……和「无机质」……

(后果会如何……您自己心里……也有数吧……)


少女对另一名少女,扬起了手中的锁链。

(——我,可,不,是,「圣,母,病」。)


啪嗒。

然后在微笑之中,她复又倒下,终于昏了过去。

(咕呜呜。但这是今天最可惜的部分。啊哈哈。)

(接力棒,我已经交出去——……。)

「姐姐——!!!姐姐——————!!!」

若说先前的莎莎只是在小声哭叫,现在终于又开始不管不顾、撕心裂肺地号泣了。她死命地往辉夜的方向扑,即便脖子被项圈勒得发紧,痛苦得快要死掉,会被处罚,也挣扎着。

「真是,吵死了,给我闭嘴!」马提拉也终于忍不了这个未经调教的幼女奴隶了。在来得及继续处置贝翠丝之前,他对着莎莎的方向——具体来说是莎莎的项圈的方向——大喝,首先想让她安静下来。

「姐姐————!!!姐姐————!!!姐姐————!!!」

然而莎莎只是哭。本应被触发的「电击」并没有起效。马提拉一扬眉毛。

「哎呀呀,这种情况倒真的很罕见。」

随后,未经他的允许,这间会客室的门就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这是这一天里,马提拉最最出离愤怒的一刻。

在自己邀请客人的时候,来的是尚未调教好的奴隶和完全不像话的奴隶。一个除了哭什么都不会,另一个居然敢顶嘴。

在收拾这几乎难以收拾的难堪场面的时候,居然还有人未经邀请闯了进来?

市政厅到底把「剑鞘」的颜面当成了什么!?

他刚要好好地发作一番,但刚刚适应了门外的光,看清了来人那标志性的紫色礼帽、彩发与单片眼镜,在一瞬间里,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了。

「……努比西阁下?」马提拉克制着问,眼神满是警惕。

「幸会,小首席阁下,」原本是「剑」的那位知名调教师摘下了帽子,「同样幸会,旁边这一位。」

「啊……您好……」

原本詹姆斯已经快要陷入慌乱了。若在场的都是平民少女,光是辉夜跌倒的时候,他就该冲过去搂住她,莎莎大哭的话,则是去安慰她,可这一屋子都是奴隶,他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能坐在那边神经质地摇晃着手脚。

现在有人进来了,虽然从打扮来看是个不折不扣的怪人,詹姆斯却反而产生了安心感。直觉告诉他,这一中午受的罪马上要收尾了。

马提拉变色镜后的目光更是锐利。虽然是年轻一辈,公子哥儿很清楚眼前这位绝非什么小丑人物。

父亲上任本地「剑鞘」首席的那一天,就是这一位退出「剑鞘」的那一日,随后超过半数的「剑」追随着他一起提请辞职。若不是他尽心安抚,请大家「好好地追随李阁下,配合李阁下的工作」,就酿成大乱子了。

一位「表面上」的朋友。拥有力量的「地头蛇」。

「原来如此。」那家伙很没规矩地在房间里四处张望。

「我正在宴请客人,您像这样突然进来,是有什么见教吗?」公子哥儿耐着性子问他。

「啊,您看不到敝人在外面能看得到的东西,不过姑且这一件,您还是看得到的吧。」努比西举起一手中的紫色拐杖,指指已经将全身紧紧贴在地上,彻底噤声的莎莎的脖子。

「!」

凭借屋外的光,LOW FUEL的押花清晰可见。这下马提拉明白了,为什么刚才项圈没有电击她。

「魔力不足」。

「如今敝人是被市政厅雇佣的立场,因此您可以将敝人的解释当作市政厅的解释来理解,」努比西愉快地轻轻点头,马提拉诧异地直视着他。

「通常来说,诸位贵客在使用敝处的奴隶时,即便遇到『奴隶死亡』的状况,像敝人这样的人员也是不应随便闯进来的,毕竟难保这就是客人的『兴趣』嘛。不过您所见的就是唯一例外,因为项圈会出现无法继续拘束与收容奴隶的风险。」

说完这句话,仍旧站在门外的调教师,以手杖柄轻轻敲了敲客室门外墙上的某处,那里传来似乎像是玻璃质感的声音。

「在这种状况下,客室地板上的嵌入魔法阵会及时感应到异常,然后往室外通报。于是,便轮到像敝人这样的角色登场了,就算有些失礼,敝人也必须进行『调校』或者『回收』作业。相关内容在『招标公告』中也有记载,欢迎您随时去确认。」

他看看自己的怀表。

「况且,也是应当回收了吧,小首席阁下,相较于之前约好的时间,确实已经晚了不少呢。」

「——比起这个,把这小东西送过来招待客人之前,为什么不给她的项圈配足魔力?」

虽然忌惮着努比西,不代表马提拉打算一味忍让。他本来就还负着气,身为「服务者」的对方却还使用着一种过分「不亢不卑」的态度,让他觉得不针锋相对一下就浑身不舒服。

「红色项圈」以外的奴隶项圈,必须事前将魔力配足,这也确实是基本中的基本。

然而努比西仍是不慌不忙。

「务必请您谅解,送过来之前,该做的工作其实敝处都做过。只是似乎,就在刚才,发生了『大量消耗魔力』的事项。」

这一次,他的手杖指了指脖颈上依旧拴着松松的长链,昏倒在地的黑发少女,以及她周身的血痕。

「因为特定的原因,敝人从今晨开始,就将她们两个的项圈连在了一起,形成了一整套拘束具。在此期间,若项圈必须进行『魔力支出』,也因此将由两者共同承担。」

这下马提拉终于反应过来了。「『治愈』和『苏生』?」他皱着眉头问。

「正是如此,」努比西点头。

辉夜的红色项圈在治疗她的身体时,会消耗大量的魔力。还来不及通过她的寿命转换的部分,就仿佛「连通器效应」一般,会从莎莎的项圈中汲取。

这最终造成了莎莎的项圈魔力不足,进而演变成了会客室对外示警的原因。

「听者有心」,依旧伏跪着的贝翠丝终于明白了辉夜为什么要三番五次地故意激怒马提拉。正是为了通过「受惩」来触发「治愈」再触发「魔力不足」,这样才能够呼唤调教师介入。

但这不合理。还是不合理。完全没有必要。老老实实地等到「餐会」结束,又会有什么问题?

「敝人还有两件事想同小首席阁下沟通,」调教师的话还在继续,「其一,您可能猜到了,敝人并没有如此处置那边的1304号的预定,否则一开始就不会把她们系在一起。其二,1488号没有『榻上侍奉』的预定,这也通过文员与您事前约定过。」

「啊?」

马提拉的语气变得不满起来,乃至要声音扭曲。

虽然这居室里没有「榻」,只有一张沙发,然而双方都清楚「榻上侍奉」是指什么行为。

「注意您的措辞,努比西阁下!您觉得,我会和这种不成器的小东西做那种事情?」

「最好不是这样。」努比西折折手杖。「敝人只是觉得,相较于房间里其他几个——最明显的,比如说那边被您掸烟的1337号——1488号被保留得过分干净了。而且,谁都知道她还是没有开始工作的处女,无意冒犯……有些话就不便说下去了。」

咕嘟。詹姆斯又咽了一口唾沫。

关于「治愈」和「苏生」他一概不懂,关于「魔力」他也只是一知半解,只了解有关附魔武器的部分。

但是。

——是、是这样吗……

——是……这样吗……

他与贝翠丝一同意识到了。

那个口口声声把奴隶称之为「狗」的马提拉,原来一直都盘算着,今天要让莎莎给他,「榻上侍奉」吗!?

所以才不让莎莎侍奉任何人,去舔脚,舔鞋子,往嘴里塞奇怪的东西!?因为「脏了嘴」的话,就不能……!?

——确、确实,那孩子是很值钱的异族,而且刚刚才来到市政厅没有多久……

虽然她是奴隶,能够「得到她的侍奉」,然后「夺走她的处女」的话,以阁下的性格来说,也可以算是,「唯一的一人才能做到的,值得炫耀的事情」……

——难怪……辉夜才……不得不做这种事……

毕竟如果客人是……这么打算……从一开始……就没有办法「完好无损」……只能想办法去阻止……

此时的马提拉,就算原本并没有使用莎莎身体的计划,也没有意义了。

逻辑的碎片已补全,最终导向所有人都能认同的「共识」。

何况那根本就是事实。虽然一度想过要放过莎莎,但是果然还是不想放过莎莎。

所以他僵在那里。

——啊。

——啊。

随后,「剑」与「庭中」奴隶,又同时意识到了另一件事。

辉夜那句奇怪的话,「有许多人想要处女的身体」,其中的真正含义。

这是在不留痕迹地拆穿马提拉的心思,同时还在刻薄地贬低他的这种欲望,将之斥为和「众人」、「庸人」等同。

借机甩出的冒犯性的言辞的刃。「一点都不值得炫耀,最最喜欢炫耀的您的这种下流的心理。」

无论是真心还是情急下的刻意之举,这正是彻底激怒马提拉,使得他发疯一般瞅准了自己,只打算惩戒自己这唯一一人的,少女奴隶所能动用的最后武器。

紫衣的调教师,冷冰冰地把这场魔术的装置揭穿。

「血口喷——」

「会惹出大麻烦的,小首席阁下,不管那是不是真的,也不管令尊是否会支持,千万不要再尝试这样的举动,这是好意奉告。」

半晌之后,气得发抖的马提拉终于大叫起来,但他未能说完就被调教师止住。

单片镜后的眼睛,直视着首席公子变色镜后的双眼。

「您没有听说吗?有人刚把市政厅的奴隶项圈给烧掉一批,有『替换件』也有『备品』,那边的1295号和1488号的项圈也在其中。啊,是,您刚从王都回来,所以不知道,但您父亲推测,多半是想要释放奴隶的疯人所为。」

「!」

公子哥儿立刻扭头去看詹姆斯,詹姆斯的身体绷得笔直,与马提拉一样呆愣愣的。

毕竟他也不知道这件事。因为这件案子的犯案者涉及到施法者,他甚至都没有机会听说。

「为了此事,自从今日开始,市政厅、公立『作坊』乃至令尊麾下的奴隶,『排班』的时间都得到了明确的界定。一旦有任何异常出现,都必须逐级上告,经由城防官阁下和大骑士团报至王宫中,最终悉数当作『涉嫌释放奴隶的事件』备查。」

「——!」

马提拉的瞳孔在变色镜后缩了一圈。

就因为多用了一会儿原本没有预定给他继续使用的奴隶,竟然可能会被王宫当成「想要借机释放奴隶」的「谋反者」审查?这也太夸张了!

但是,他本人也确实是从飞霜姬的征召之中临时退避的。

真的到了那种时候,「为什么会突然回到雪银城」,会变成说不清的话题。

这下他只得咬着牙齿,直直地瞪着努比西,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不过请放宽心,仅限这一次,敝人并不打算上报,」此时调教师却微微鞠躬,示以友好的微笑。「然而还是如敝人所说,请不要再尝试第二次了,『约定就是约定』,了解这点,对于即将正式踏入『剑鞘』的小首席阁下也是有好处的。」

「……」

马提拉无言地侧过头。他讨厌被说教,然而此时他实在无法再反驳或者置气。

可那男人还要扬着那根讨厌的手杖喋喋不休,完全不顾别人要不要听。

「此外如您所知,敝人也曾手执杀人的剑。现今也好不到哪里去,总得用这东西把孩子们戳得这里痛那里痛的。敝人留意过坊间的说法,认定敝人是虐待狂,然而并不是这一回事。实际上调教师几乎都没有虐待癖,就好像『剑』也并非杀人狂。」

说这话的同时,努比西对着詹姆斯稍稍点头聊表敬意。詹姆斯还是坐得笔直,这句话他还是能理解的,是大部分「剑」的心音。

「若只是基于『兴趣』工作,那么失去兴趣之时便不会再忠于职守,这样的人无法称之为『专业』。调教师之所以折磨奴隶是因为必须折磨,之所以惩罚奴隶是因为必须惩罚,之所以行使暴力是为了特定的目的,这是职责之所在,与好恶无关。」

努比西继续说。

随后单片镜后的眼睛,再一次直视着首席公子变色镜后躲闪的双眼。

「不如说,调教师珍视奴隶,一如雕花师珍视自己烧制的茶具与花瓶,就算不当成亲生子女,也至少会将之当作重要的财物好好照料。」

重音落到最后。

「也即是说,即便和『约定』无关,『敝人个人』也不希望这种事情再有下一次了。这是『敝人个人』对于如今已是成年人的『小首席阁下』的请托,毕竟,敝人前一次同市政厅『破约』,很惭愧,正是因为『同一奴隶』身上的『类似事件』。」

「——詹姆斯,下次再请你。走了。」

马提拉却终于不再理睬正在深深鞠躬的调教师,径直走出了会客室,随后一甩围巾,朝着暗屋之外的走廊的一端离去。

「啊,是,是!」

詹姆斯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把脚套进自己的靴子,连鞋带都来不及系,又忧心忡忡地打量了一番辉夜,莎莎,贝翠丝,索菲娅,「络纬」,最后又是辉夜,才急急忙忙地去追首席家的公子,小矮桌差点被他的佩剑磕倒。

「在场的人,表现得都很不错,」在他们离去后,调教师幽幽地说。「若是1488号出了什么状况,恐怕她以外的全员都得处死。」

战栗在奴隶们的身上游走。随之他掉转视线,不满地冷瞪着辉夜。

「至于你,1304号,你还要装死到什么时候?」

(——但是我才想起来!)

(那位客人先生,那位好心的客人先生是谁!)

(是他,是他!)

(「崩落」第六日,也是一个星期五的晚上,往文官先生的桌上放文件的那位「剑」先生!)

(呼呼呼,我这无敌的记忆力!我、就、知、道,我绝对见过他!)

(——哎呀好痛痛痛痛痛,我不是重要的「茶具」和「花瓶」吗!)

(不要扯我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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