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险,刚刚要是再慢一步就要错过电车了。
我靠着座位的靠背,调整因一路奔跑而紊乱的呼吸。
完全没料到,我会在身边睡着汐的情况下梦到未央,还在梦里被她知道这件事而痛骂了一顿,吓得我在半夜突然醒来。虽然没有吵醒汐,我却过了好久才平复心情,在早上就不自觉地无视了闹钟。
幸好只是梦而已。但要是真的被未央知道了,她恐怕会比梦到的还生气吧,毕竟之前在同样的问题前拒绝她时我可完全不是那种态度。
『偷吃……』
不对!!为什么我会想起来汐说的那句话啊?!
「呼……没事的。」
我深吸一口气,紧紧按住眉心以整理心情。察觉到旁边的大叔投来了奇怪的视线,多半是因为刚刚一瞬间我的表情有些狰狞,一定是没睡好的原因。
闭着眼度过了一路的颠簸后,随着目的站的提示音响起,我终于得以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沐浴在微微发凉的晨光中,我再次确认了寺谣学姐发来的汇合地点。
距离车站不远的咖啡店门口,和她们碰面之后,一起前往大约一公里外的商业街,还是有着一段不小的距离。
到达地点后,我环顾四下依旧一派平和的景象,便断定她们还慢我一步。毕竟要是那个红发魔女先行到场,她一定会在我出现在视野中的瞬间咋呼着高呼『永夜之名』之类的话语。
正想发去信息确认,咖啡厅的雨阳棚下,一个被阴影笼罩的身形使我不由地定睛。
「……九十九同学?」
我在意识中花费了几秒,才真正确定那个人就是她。倒不是我脸盲,只是九十九她的打扮,换做哪个认识她的人见了都会一愣吧。
隐约能看出,她化了不同以往的淡妆。晨光为小巷镀上金边,映衬出阴影下的她像被遗落的幻影般。波浪般卷曲的发尾在腰后流淌,将那晨曦切割成碎金,仿佛还染上了她呼吸间靛青色的忧郁。无可挑剔的景象赫然眼前,我竟有些出神。
只是,那身正式得甚至令人咂舌的连衣裙,如果说是与恋人见面的话那无疑是完美的搭配。可正因为事实并非那般,并不是想吹毛求疵,只是感觉会让我有些不自在。
「溯边学长,早上好。」
正愣神时,九十九也发现了不远处的我,于是扬起那只纤细的手臂,将我招呼至身边。
「早,九十九同学。已经快到约定的时间了,怎么你还是一个人,她们三个呢?」
「我也在等哦,还以为是学姐她们在车站和你提前碰上了,看来是迟到了呢。」
「啊,那我打个电话问问吧。」
我切出通话界面,正要按下呼叫键时,九十九的手机发出轻微的震动声,她亮起屏幕,随即叫住了我:
「等等,学姐刚刚发消息给我了。」
「是吗,说了什么,她们大概会慢多久?」
她摇摇头,没有直接回应,取而代之的是将聊天记录转向我
『抱歉,临时遇到些情况,你们在原地先休息一下,过会再联络。』
「是堵车吗……有些伤脑筋了。不过既然这样,要进去坐坐吗?」
我提议,朝咖啡厅指了指。九十九默默地看向我,似乎并没有思考太久,便颔首以示赞成。
「欢迎光临,需要喝些什么吗?」
我们在木质圆桌的两侧落座,笑容十分标准的店员不久也来到座位旁,将菜单放在桌面上。
「我要黑咖啡,不要放冰块。你呢,九十九同学?」
「和溯边学长一样的就行,谢谢。」
店员确认了点单后,随即返回了吧台。貌似没有什么必须要交流的,我与九十九陷入了面面相觑的气氛中。
虽然从前几天第一次和她相见后,我就有些在意那次事件后的她至今都经历过什么,但这大概不是让我们陷入沉默的根源。而是更单纯地,我不擅长与女孩子独处,更何况九十九和我的缘分还十分微妙,能提出一起喝杯饮料大概就是极限了吧。
所幸,这种境况并没有持续太久,效率可观的店员不出几分钟便将托着两杯咖啡的盘子端来,或许是嗅出了空气中弥漫的尴尬,标准的笑容也出现些许调侃意味的瑕疵。
「两位,请用~」
轻盈的嗓音伴随着玻璃杯轻轻放置于桌面的清响,店员带着不再标准的笑容快步离开。
「再等等她们吧,九十九同学。」
「说的也是呢。」
她点点头,啜饮一口咖啡,眼神似乎并没有直视我,而是徘徊在我的上身。我忽然发觉,她眨眼的频率是不是低得有些不益于用眼健康了?
「头一次见到呢,溯边学长,和平时的打扮不太一样哦?」
「啊啊,毕竟好久没和别人一起出门了,感觉还是得稍微换一身行头比较好呢。」
「这样呐,呵呵……倒是很适合学长的风格呢。」
「是、是吗,谢谢。」
原来我平时一成不变的衬衫连不算熟识的她也能注意到吗。不妙,见面后夸赞穿着的桥段如果是在漫画里应该是由我这边开始吧,真是失礼了啊。
「那什么,今天的九十九同学……也很合适哦,很漂亮。」
等等,为什么一说出口味道就变了,辞措听着简直像是搭讪的油腻大叔一样。好肉麻。
「……」
九十九并没有回应,抿着嘴唇,原本就对不上的视线被她压的更低,仅露出的半边眼睛也被刘海遮住,更加无法分辨她的表情。
连客气话也能说出反面效果,果然搞砸了啊。明明关系一般却如此没有分寸,她大概是生气了吧?
「……很高兴。」
「诶?」
「溯边学长这么说,我很高兴呢。」
始料未及地,我险些没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九十九缓缓抬起头,嘴角含蓄着笑意。
还好还好,看来她是也不想把关系闹僵,才会勉强自己附和。不得不说情绪调整得好快,真是抱歉。
「嗯嗯,那作为补偿,九十九同学的这杯我来请吧。」
「诶?」
这次发出奇怪声响的人换做了她。
无意间冒犯对方后不留痕迹地赔礼,我应该做得还算自然,她至少会给个台阶下吧?
「那怎么好意思……」
「不,这是应该的。」
「好吧,虽然有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谢谢学长。」
嗯?这又是什么意思。
算了,既然她都这么说了,我还是别过度解读比较好。
「学长,你喜欢喝苦的东西吗?」
我也将吸管含入口中,本想将注意力转向窗外,九十九却兀地冒出一句,将我拉回她不知何时开始注视着我的目光中。
苦的东西,是指咖啡吗。其实是没怎么考虑偏好就随意点的,不过还是回答得认真些吧。
「该怎么说呢,与其说是喜欢喝苦的,不如说是不喜欢喝甜的东西。总感觉那种口味会让我松懈起来啊。」
「回答得很独特呢,或者该说这也很有学长的风格吗?」
「没有那么深奥啦,只是我比较容易犯困而已。九十九你不也没有加糖吗,你又是怎么看的?」
「我吗……」
倏地,她双眼中的温度凝固了,久久地盯着杯中的那片褐黑,上下的浮沫仿佛变幻为挣扎的溺水者吞吐于水面的气息般沉重。
「我习惯于这种滋味很久了,酸涩的苦……居然一不注意也适应了呢。」
什么情况,对话的方向不太对吧。
「九十九同学……?」
大概是我写在脸上的迟疑被察觉到了,九十九空虚的双眼瞬间又恢复原状,用力地摇摇头。
「不,就当我在自言自语吧,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不好意思。」
「倒是没什么……你不要紧吧?」
「嗯,没事的。」
再次确认她恢复正常后,我终于松了口气。
仔细想想,她曾经被诊断出那种心理疾病,虽说现在看上去与常人并无太大区别,但或许偶尔会呈现出刚才那种状态,可能是后遗症吧,看来之后得更加慎重地选择话题了。
『嗡——嗡——』
口袋中的手机发出震动,因为考虑到会待在公共场合比较长时间,我没有打开铃声,但还是被对面的九十九同时听见。
「溯边学长,是你的来电呢。应该是学姐吧?」
我取出手机,印证了她的说法。
「嗯,是她们到了吗。」
我接起电话
「寺谣学姐,你们在哪里?我可以去接你们。」
『啊——新人君,很不妙哦~~』
「呃,什么意思?」
『就是啊就是~小炎把出门的日期搞错了诶,貌似是记成明天了,连着由她传达的阿森现在好像也都还没出门哦?』
「不会吧……那我和九十九同学该怎么办?」
『呀呀,你们原来已经在一块了嘛~我现在再等她们一起赶过来的话恐怕得要两个小时以上了耶,怎么办才好呢?』
「可不是说和店家已经约定了见面时间吗,这可完全来不及了啊。」
『对对~就是那个,可是只有你们两个能搞得定吗?』
「那还有其他办法吗?」
『嗯哼哼~好像的确没有了哦。』
「……」
可恶……!那个鸽子魔女!!
『那,可以拜托新人君和小仄歌吗?』
「知道了……我们会尽力的。」
『呀!真是帮大忙了,谢谢!新~人~君~』
所以你这幅置身事外的语气又是要去哪里啊喂?
「那,寺谣学姐呢?」
『放心吧,姐姐我不会偷懒的哦~只是等小炎她们已经耽误太久了,现在过去反倒会拖累你们的。我会去学校准备其他工作的,包在姐姐身上吧!』
「这又是哪门子包在你……」
『嘟————』
嗯,不负所望。
「溯边学长……」
回过神来,九十九正怯生生地望向我,显然是刚才那番通话所致。
「是学姐吗?」
「呃,应该算是吧。」
「可是,学长刚才说『会尽力的』,是怎么回事呢?」
「啊——」
我一拍额头,颓然倒在座椅上。
「对不起,自作主张就答应下来了,还擅自把九十九同学你也带上,真的非常抱歉。」
走在通往商业街的街道上,有些无奈地,我由向九十九道了一次歉。
「没关系的,毕竟不是溯边学长的错。而且我反倒觉得,学长你很有担当呢。」
「可以不用安慰我的,不过还是谢谢你。」
「安慰吗……学长是这种性格呢。」
她的后半句话宛若一阵幽风,从耳边飘过时轻微得让人几乎难以察觉。
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但鉴于那句话听着像是在对我犯嘀咕,还是装作没听见吧。
我思考着怎么将话题转移向别处,一直计较于学姐她们的缺席也不是办法。与此同时,我注意到了九十九拎在远离我那侧手中的提包。
「九十九同学,你手上那只包看上去分量不轻啊,带了很多东西吗?」
「啊,这是今天的资料,还有一些随身物品。」
「原来如此。很重吧?需要我帮忙吗?」
说着,我朝那只提包伸出手。
不料,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它的前一刻,九十九的身子猛地向后退去。我有些诧异,抬起头时,她的脸上带着警戒的神色,收缩的瞳孔毫不留情地瞪向我,仿佛一只受惊的野猫。
「不,不是!学长,这个是……!」
不对,我又在自说自话了。那可是她的私人物品,我怎么能不等她同意就擅自乱碰,居然又下意识地做了奇怪的事情,我这是在搞什么啊。
「啊,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怕你拎着那个走路太辛苦,没想到让你困扰了,真的很不好意思。」
「哦、嗯嗯……我容易反应过敏,突然靠近的话会被吓到,学长请不用放在心上。」
又是以前留下的症结吗,我实在太粗枝大叶了。话说,今天道歉的次数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必须得多注意一些啊,不能再让她不愉快了。
于是,一路上只剩下一些无关痛痒的交流,其实总共不超过五句。气氛终于缓和了一些后,骤然增加的人流告诉我们,已经离目的地不远了。
沿着手机地图上的导航,我们找到了标志着智能电器公司的独栋建筑。
位于大片的休闲购物店面之间,与众不同的门面本就十分显眼,可此刻更加凸显这点的是,明明在营业高峰期却紧闭的大门。
「奇怪?」
时间才刚过十一点,正是预定的时间,而且名字也一模一样。
我思索着,扫视起悬挂的牌匾,底端的字样映入眼帘,一种不好却合理的猜想在脑内浮现。
雪原光启科技株式会社——之前提到过的,在不久前闹得不可开交的罢工事件的中心,因为无法做出合理解释的员工失踪事故而被口诛笔伐的对象。
虽然说其实并未过去多久,可近日来的风声不知为何减弱了许多。但眼前的这家电气公司无疑与其关系密切——仍为风波的余息而停止经营,不如说有不小的可能性。
我用手机确认,可网页里没有提及与歇业相关的字样,预约服务的功能照旧。按照门牌上的号码拨过去,却根本无人接听。
「麻烦了啊,寺谣学姐居然没有用电话确认吗,偏偏还撞上这种时候。」
我又再次打通了寺谣学姐的电话,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也是直到我打去电话,她才意识到自己的疏漏。
唉,依旧是那副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语气,但还是能听出来,她的确在诚恳地道歉了。
万幸的是,在市内还有一个备选方案的店家,已经完成了社办今日工作的学姐可以转而前往以及时止损。
那家名气相对小了些的备选吗……昨天选择眼前这者是考虑到它的用户相对较多,虽说反倒是因此放下心却不慎忽视了时事的影响,不过现在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只是我和九十九今天就算白跑一趟了啊。也罢,出现些意外也是在所难免的,权当是出来散散心吧,虽然好像把九十九整得不太高兴……
挂断电话,和九十九大致说明了情况后,她倒没有太大的反应。不过几分钟,寺谣学姐又发来消息:
『这次有好好确认,放心吧,我这边现在就赶去那边。辛苦你们了,你们就先解散回去休息吧。』
既然都这么说了,那后续再交给学姐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如此,我回复『明白了』后便收起手机,看向九十九。
「貌似没我们什么事了,辛苦你和我白跑一趟了。」
「没有那回事,能和学长一起出门,很让人放松呢。」
「是吗,那就好。」
看来她没有受到什么影响,而且这一次的对话终于没有不慎踩雷,我悬着的心又放下不少。
「比起这个,时间已经快到中午了呢,溯边学长要去吃饭吗?」
「说的也是呢,一没注意就是这个时候了,你看看附近有什么想吃的?」
「嗯,学长来安排,我听你的就好。」
「那正好,有家还不错的家庭餐馆,去试试看吧。」
以前和雪野他们到这里时曾尝过几次,至少是个没什么风险的选项。不过自最后一次来已经过了快两年了,希望它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吧。
我的选择应该还算得上正确,这家餐馆似乎还挺讨九十九的欢心,她的心情看起来还不错。
饭后,喝着附赠的冰饮,我开始打开手机确认回家的电车。
令我奇怪的是,从临近尾声开始,虽然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变化,但我能明显感受到九十九的表情开始有些不自然,硬要说的话,像是有什么话要讲似的,却迟迟没有开口。
不,是我多虑了吧。仔细看看,好像只是情绪退去,又变回了平时的表情而已。
「九十九同学,差不多我也要回去了,你呢?」
「那个,溯边学长……」
她垂着眼睛,情绪低落得令我下了一跳。
「没事吧,九十九同学?」
「我还不太想回家,可是……也不能为难学长。」
良久,她才缓缓开口道。
我这才想起她家中的情况。不知去向的父母,只剩下和她一样沉默寡言的奶奶相处,难得可以出门转换心情的机会就这样早早地结束,她果然还不想现在就回到那个地方吧。
不过,就算是跟着我这种家伙也可以吗,总感觉让人心情复杂啊。
「其实,我今天本来也没什么打算就是了,下午也可以再在外面闲逛一会的。」
「真的吗,学长?」
我重新坐回座位上,九十九的眼中似乎重新亮起了光明,有些扭捏地用嘴咬着冷饮的吸管,用透过发丝间的目光向我确认着。
「啊,我没什么问题啦,只要九十九同学你不介意的话。」
「当,当然!学长,非常感谢!」
九十九的音调好像都比平时高了几分,难道她很高兴吗?
嘛,总感觉像是要去约会一样,不过这种会让人反感的想法,还是不要自作多情比较好。
不对不对,现在这种反应,大概这是她第一次鼓起勇气邀请别人奉陪自己吧,毕竟学校里的不少人都会有意无意地回避她。肯定是我想太多了,比起我这种今天已经好几次说错话的家伙,换做是其他人的话,应该只会相处得更愉快吧。
「不,没什么的啦。不过既然这样,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嗯。有个地方,我想和溯边学长一起去,不过可能会有让学长些意外。」
「会让我意外?你这么一说,我反倒更感兴趣了呢。」
「既然这样,」
她用掌心托着脸颊,轻俏地勾起嘴角,面带欣然地靠近我
「一起来吧,溯边学长。」
「九十九同学,你说对了。」
「怎样,溯边学长?」
「不得不承认,我完全没想到会是这里啊。」
拐过街角,我们驻足于一栋可以称得上是「久违」的建筑前。一路上,我对目的地做了各种设想,但随着九十九的脚步愈发让我困惑,那些设想被一一打破,最终横亘眼前的,是完全不在前者之中的选项。
「虽然距离毕业才过了几个月,但还是莫名地想怀旧一下呢,时间更久的学长会有这种感受吗?」
「啊哈哈……那确实有一些。」
没错,眼前正是承载了已经与我阔别已久的国中时期的学校——早夏国中,我差点就忘了它其实就在离商业街不远的地方。
但我还是无法揣测她来到这里的用意何在。若是其他人,理由或许真可能如她刚刚所说那般。但问题在于,九十九在这个地方度过的国中时期,对她而言无疑是段令人揪心的日子,真的有什么值得怀旧的吗?
我悄悄瞄了眼身边的九十九,可没想到,居然会与她同时转向我的双眼撞上。我正不知如何解释时,她却像看穿了什么般,微微莞尔:
「我来猜一猜,溯边学长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我会想来这个对自己而言意味着痛苦的地方,对吧?」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必要撒谎哦,因为,事情其实没有学长想的那么糟糕。对我而言,这反倒是个承载了回忆的地方呢。」
「没有没有,只是下意识地就这么想了,抱歉。」
没有那么糟糕?可我的记忆也不会欺骗自己,那场闹剧发生时,我正是用双眼亲自目睹了那副惨不忍睹的景象,对于局外人的我来说已是触目惊心,而作为当事人的九十九——她真的释然了吗?
面对她听起来确实如此的回应,像是有什么堵在喉咙中般,我只得将那份或许是多余的疑虑重新咽回腹中。
「当时,居然会有人愿意对那副模样的我伸出手,就算只是顺势而为的善意也好,可那正是拯救我的支柱,感觉无论怎样道谢都词不达意呢。」
「是,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我讪讪地笑着,不知该回复什么才好,只得含糊其辞。
「所以,想进去吗,学长?」
「呃,可周末是非开放时间吧,我们没有特别的入校许可,有什么方法可以进得去吗?」
「大门的确是无法通行呢,不过,有一个学长或许没有注意过的入口哦。」
「诶?还有这回事吗?」
九十九点点头,绕至我身前,示意跟着她来。
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围绕在校园外形迹可疑的我们,但跟着她一同绕路时,我还是觉得不由地发虚,有意无意地回避起与偶尔来往的路人对上视线,仿佛我们在做坏事一般。
不,潜入什么的就是在干坏事吧。
「就是这里。」
跟随着她,几乎要翻山学校背面的后山时,一扇锈迹斑驳的铁栏门出现在一路连绵的围墙末尾,望去便知多半是校区扩建前废弃的入口。
九十九一脸神秘地,将手腕伸过铁杆的间隙,在另一侧拉下插栓,伴随着一阵富有历史感的吱呀声,铁门缓缓向内敞开。
「……为什么九十九同学会知道这种地方啊?」
「秘密。」
她一脚已经买过铁门,回头看向我。虽然她的回答让我有些在意,但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吧?
与后山的连接处靠近扩建前的旧校舍,后者已经拆除多时了,所以我们此时面对的是取而代之的一片景观园林,平日里的学生很少会进入园林的深处,就算是老师,恐怕也几乎没人知道一个校园安全的隐患就隐匿于这个不起眼的角落。
虽然说比不上我们的市立高中,但它的规模在一众校园中仍算是比较宏大的,从后山一路行至主要区域花费了十来分钟。当靠近空无一人的操场时,迟到的熟悉感终于扑面而来。
「感觉就像刚离开没多久啊。」
「溯边学长毕业了已经一年多呢,还记得教学楼怎么走吗?」
「不会忘得那么快啦。怎么,要去那边看看吗?」
「或许是个不错的提议呢。」
我们沿着树荫的边缘,踩着熟悉又陌生的路径,向那座沉默的教学楼走去。不出所料,正门紧锁。
我本理所当然地觉得九十九依然有破解的方法,可她却只是站在门旁,转而看着我,嘴角那抹弧度的含义不言而喻,解题者轮到我了。
将手扶上门般,稍加力度推去,当然是纹丝不动,孑然一身的老式插销门锁几乎断绝了耍小聪明的可能性。直觉告诉我,无论怎么在这东西上下功夫都是白费力气。
我又将脚步略微拉远,一层的外围为我收入眼中。连廊的窗户只能从内部打开,除非使用暴力手段,否则翻窗这条路也走不通,我们也没有那么做的必要。
话说回来,应该也没有非进去不可的理由吧,要不劝她放弃吧?
「等等。」
即将要宣告失败前,我的视线被边缘拐角处摆放的卫生工具吸引。
「九十九同学,我去那里看看。」
靠近后,随意靠放在角落的工具旁,一扇标志着『保洁室』的室内式门出现在眼前,我似乎看到了一丝转机。
好像在哪部电影里见过类似情节,对付这种弹簧锁舌,不知道虚构情节里的招式搬进现实会不会管用。
「没想到这东西会派上用场啊。」
我从口袋摸出原先预约的那家电器店的名片,不愧是大型连锁店,名片用的是PVC材质而非劣质纸板,正好提供给我复刻电影场景的机会。
用牙齿咬住卡片一角,撕开保护膜,涂层的苦味实在说不上好尝。随后我试着把卡片塞入门缝,虽说成功了,但若要用它触碰内侧的锁舌就会有些吃力。
我又将卡片拔出,倾斜着将一角抵在外墙上反复刮擦了一番,硬塑料边缘逐渐变得锐利单薄,再重新插回原处,这次的操作便轻松了许多。卡片尖端抵住门缝,触感反馈回微弱的震动,我努力回忆脑海中的桥段,摸索着活动起手腕。
我记得,似乎是这样搞……
阻力从指尖传来,是锁舌的钢铁斜面抵住了塑料的入侵。我摸摸将力量凝聚在抵住卡片的食指关节,不是要推,而是切。手腕骤然扭过,卡片边缘在由垂直转为倾斜的过程中被扭曲,如同一把手术刀贴上锁舌的斜肩。
关键的时刻来临,我一脚抵在门侧的墙壁上,抵住卡片的部位由食指腹换做掌指关节底端,同时将空出的那只手握上把手,身体前倾的瞬间,伴随着一声轻得如同枯枝折断的脆响,掌心猛然下压
『嗒』
就算有些自夸的成分,但我还是不禁佩服起自己的动手能力。
「十分精彩呢,溯边学长。没猜错的话,你看过《偷天陷阱》吧?」
「凯瑟琳·泽塔-琼斯扮演的弗吉尼亚·金·贝克,她在进入金库区时似乎就是用的这种手法,没想到真的管用。」
「记性真好,我都不记得具体是在哪段情节中了,学长的记忆力非常厉害呢。」
「看来我的脑容量都用在这些地方上了,居然还是件值得夸奖的事吗?」
「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呢。」
我无奈地耸耸肩膀,侧过身子让九十九先行通过,就当做是她鼓励我的回报。
见状,她先是一愣,转而会意后,嘴角的那抹弧度不经意间轻轻荡漾,慢步从我跟前经过。
三年前,我也是在这栋校舍内第一次见到她。当时的我大概怎么也不会料到,那个曾用伤痕在自己与他人之间割裂出一道道狰狞沟壑的女孩,如今居然会对我不吝啬地露出笑容。
当她的阴郁早已在我的心中形成一副面具时,那浅薄的笑意却能将其消弭,反倒更映衬出它的珍贵。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她肯定能迎来抚平过去伤痕的那天吧。
「溯边学长,在发呆吗?」
回过神来,脑中感想着的对象此时正转身看向我。
奇怪,我怎么突然又开始想些莫名其妙的事了啊……
「是啊,一想到又回到这个地方了,还是有些恍惚。」
又是随口便编织出了掩饰自我的谎言,我将一旁的拖布抵在门缝间后,跟在九十九身后穿过保洁室,拉开了那扇封锁着过去的木门。
一股混合着陈旧木头、粉笔灰、以及被阳光晒透的灰尘的熟悉气味扑面而来。走廊里光线昏暗,只有尽头高高的气窗投下几道斜斜的光柱,无数尘埃在其中疯狂地舞动。平日里喧嚣吵闹的走廊此刻空无一人,脚步声在空旷中激起轻微的回响,仿佛踏在时光的鼓面上。
「先去……哪里?」
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压得很低,虽说事实并非如此,但我的心中莫名产生了一丝探险的兴奋。
九十九没有立刻回答。她站在走廊中央,目光缓缓扫过两侧紧闭的教室门,以及墙上那些已经有些褪色的学生作品和通知栏。
午后的阳光透过教室门上的小窗,在地板上投下一个个明亮的光斑。她微微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汲取这寂静空间里沉淀下来的某种气息。然后,她的目光定格在走廊尽头通往邻栋旧校舍的拐角。
「图书室。还是说,先去以前的教室看看吗?」
她给出了两个选项,都是充满了回忆的去处。但如果选择了后者,那便意味着需要经过她以前的教室。或许她并没有我担心的那么敏感,但斟酌片刻,我还是选择了绝对不会犯错的那者。
「不,就算是同一间教室,当时留下的痕迹也早就消失了吧,不过图书室应该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在与过去相似的环境里,或许会离怀旧的记忆更近吧。」
那段时期,对课堂不屑一顾的我经常在上课时溜进图书室里打发时间,不过可能是因为当时我的成绩让老师没法借题发挥,而且行动本身并不招摇,逃课也只是做些别人看来十分无聊的事情。久而久之,产生的变化也只有我变成了他们口中「那个有些奇怪的家伙」而已。
九十九不知是否听说过这件事。但不可否认的是,她为此行挑了个不错的去处。
「真是让人心动的说法呢。但事实上,只是我想去那里而已,学长愿意奉陪的话,那可真是荣幸至极呢。」
「不是什么说辞啦。我以前也喜欢待在那里,所以我真的是那么想的。」
「那么,快点走吧。」
她转过身,示意继续向前。转过几个拐角,那扇因为平日就鲜有造访而散发着宁静的门扉出现在最深处。
因抵达目的地而停下的脚步心照不宣,九十九却回过头,像是向我确认了我的反应后,将双手轻轻扶上门板。
门轴发出一声悠长而低沉的呻吟,仿佛惊醒了沉睡多年的空气。一股浓烈而独特的味道扑面而来——纸张干燥的微苦馨香、旧木头温润的油脂气息,以及被阳光遗忘的角落特有的,淡淡的尘埃气息。
光线骤然昏暗下来,只有几缕金色的阳光透过厚重的深绿色窗帘缝隙,顽强地挤进来,在布满灰尘的深色地板上投下几道狭长的光带,无数微尘在其中疯狂地舞动。
看来在我走之后,真的很少有来客呢。毕竟作为学校图书室,它的藏书却几乎没有轻小说或是漫画那类多数人会感兴趣的东西,而都是些需要静下心阅读的作品。
反观现在的我,大概很难想象居然也曾有过对那些着迷的时期吧。
我们站在门口,适应着光线的变化,也像是给这片尘封的寂静一个接纳闯入者的缓冲。九十九深吸了一口气,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明亮,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专注。她没有再看我,目光已迫不及待地投向图书室深处那层层叠叠、高耸至天花板的深色书架丛林。
她率先迈步走了进去,脚步放得极轻,踩在光滑的木地板上几乎无声,像一道融入阴影的流风。我跟在她身后,脚步声比她稍重,在空旷的室内激起微弱的回响,让我不自觉地又放轻了脚步。
图书室中央,一张宽大厚重的橡木长桌占据着主要空间,桌面布满岁月留下的划痕和磨损,在昏暗中泛着温润的光泽。几把样式各异、同样透着年代感的椅子随意地散落在长桌周围。最靠近书架的那张,便是我昔日的专座。
九十九的脚步在长桌旁略作停顿。她的目光扫过桌面和周围的椅子,却没有丝毫停留,而是径直落在靠窗那一端的那张深色的皮质扶手椅上,与我常坐的座位呈斜对角。
那把椅子背对着窗户,正好处于一道斜斜光柱的边缘。她伸出手指,极其轻微地拂过那布满细密裂纹的皮质椅背,指尖带起一点脱落的皮革屑。没有言语,将斜挎的提包无声地放在椅子旁的地板上,宣告了位置的归属者。
她轻车驾熟又似乎蕴含着回忆的动作使我终于明白,在我毕业后的那一年中,图书室唯一的常客已然换做了结束休学的九十九。那个座位对她而言,应该和我眼前的这张木凳一样吧。
「稍微转换下心情吧,溯边学长。」
注意到同时向着长桌靠近的我,视线相遇,她便轻巧地开口道。
不过,既然来到这里,要做的事在她开口前其实已经决定了。久违地阅读这些书本,我也想知道自己究竟忘记了多少。
然后,九十九的视线便牢牢锁定了图书室最里侧靠墙而立的那几排最为高大厚重的书架——那里存放的多是古籍和学术著作,在馆内本就十分严肃的藏书中,大概是最不受欢迎的那类。
九十九像一尾归巢的鱼,轻盈而迅捷地游向那片耸立礁石中。她的身影很快被高大的书架投下的阴影吞没。传入我耳中的,只剩极其细微的,书脊被指尖划过的『沙沙』声,以及偶尔传来的,仿佛带着确认意味的轻息。
我则走向另一侧的书架,那里存放着明治、大正至昭和时期的近现代文学作品。目光掠过那些或朴素或典雅的装帧,只是用掌心在书脊上抚过,不经意地感受着纸张和布面的不同质感。不同于另一侧的九十九那般投入,信步于这些早已尽数阅览的书籍旁,我显得略带随意。
最终,我的指尖停在了一本深蓝色布面,烫银书名的书上——夏目漱石的《三四郎》。
转身时,恰好看到九十九的身影从最里侧的书架阴影中重新浮现。她怀里小心地抱着那本封底掉落的《万叶集古注考》。厚重的书籍衬得她身形更加纤细。她低着头,目光依旧流连在封面上,步履缓慢而珍重地走向她选定的扶手椅。
九十九居然会选择那种即便丢失也很可能不会被发现的古典作品吗,这让我有些意外,却又觉得与她的气质十分相符。
话说回来,那个封底貌似是我弄坏的来着。可我怎么知道旧书的封面居然会那么脆弱,只是正常地阖上而已,居然就直接脱落了。
但我当时觉得,应该不会有其他人会来找这本书了,所以就那样一声不吭地装作无事发生了。其实那边还有不少老书都有类似的遭遇,现在看来真是罪孽深重啊。
「抱歉……」
我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音量悄悄念着,顺手将空调打开后,满怀愧疚地回到座位旁。
今天早已饱和的道歉次数又增加了,不过这次的对象是书本,两者还是分开计数能减轻心理负担吧。
长桌的两端,我和九十九各自占据着一方空间,如同棋盘上沉默对峙的两枚棋子。
她坐在靠窗那一侧,深深陷入那张扶手椅中。那本厚重的《万叶集古注考》摊开在她膝上,漆黑的皮革封面在斜射的光线下泛着幽深的光泽。她微微低着头,脖颈弯成一个专注而优美的弧度,几缕细软的黑紫色纤发垂落下来,几乎要触碰到泛黄的书页。苍白纤细的手指时而轻轻拂过墨色浓淡不一的古注文字,时而小心翼翼地捻起书页一角,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吹弹可破的皂膜,生怕惊扰了沉睡在文字里的古老灵魂。
仅能从帘隙间透过的阳光偶尔落在九十九翻动书页的手腕上,将她指尖的透明感和书页的陈旧纹理照得清晰可见。她的呼吸悠长而平缓,几乎与图书室本身的静谧融为一体,长长的睫毛偶尔如蝶翼般轻颤一下,是这片沉静中唯一的动态。她整个人仿佛被那束光、那本书包裹着,沉入了一个只有她与千年歌魂对话的幽深世界。
我在自己的木椅上坐下,翻开手中那本《三四郎》。开篇的句子沉甸甸地映入眼帘:『从熊本到东京的火车钻出隧道,视野豁然开朗……』我的目光落在文字上,心神也随之沉入这片昔日的自己曾徜徉过,如今却已略显陌生的世界中。
当书页被翻开,沉默便不再是空白,而是被各自文字世界的私语所填满。我沉浸在明治东京的知识分子群像中,感受着那份冷峻下的温情与迷茫。而对面的九十九,则遨游在《万叶集》古老和歌构筑的宏大情感世界里。旧校舍图书室特有的静谧,终于完整地包裹住了我们。只剩下尘埃在斜斜的光柱中不知疲倦地舞蹈,以及指尖翻动书页时发出的、轻柔得几乎融于寂静的细微声响。
国中时期的我大概不会料到,那个二人于无言间交织起的午后竟会在三年后的夏天复现。不过那时,对面的人当然不是九十九,而是一个自作主张就跑来打扰我独处的家伙。
真是的,明明是在看书,怎么又想到那个笨蛋学生会长了。虽然这不是约会,但还是别三心二意的吧。
不知过了多久,一种新的声音悄然加入了这片寂静,将我从明治的东京拉回了一瞬。
起初是极细微的,断断续续的『啪嗒』声,如同散落的珠子敲打在遥远的高窗上。渐渐地,那声音变得密集起来,汇聚成一片持续的声浪,最终演变成一场毫无预兆的、声势浩大的夏日骤雨。雨点猛烈地撞击着图书室那些高大的、镶嵌着旧式玻璃的窗户,化作沉闷而有力的『砰砰』声,像是无数只手在焦急地拍打着玻璃。
室内本就吝啬的光线骤然变得更加昏暗。原本斜斜射入的光柱仿佛被雨水冲刷得模糊而稀薄,空气中的尘埃之舞也隐匿无踪。窗外,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吞没了阳光,只有雨水在玻璃上疯狂流淌,留下纵横交错的的水痕,将窗外的世界扭曲成一片朦胧晃动的灰绿色光影。
居然忘记了,昨天确认天气时预报里有提示今天下午会有大雨的,只是当时并没有料到行动会延续到现在,不然就该听取汐的建议,把雨伞也带上的啊,这下怎么办……
我将目光从书页上抬起,越过长桌,九十九翻动书页的动作似乎微微一顿。可她并没有抬头望向窗外,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似乎掠过一丝被雨声吸引的微光。她只是更轻缓地往那张宽大的扶手椅中沉了沉,仿佛这突如其来的雨声和昏暗,正是沉浸于古籍最适宜的伴奏。她的手指依旧停留在书页上,侧影在黯淡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沉静,像一尊被雨声供奉的古老雕像。
原来如此啊。
说的也是,虽然她没有说话。但只要不给这段沉默按下暂停键,夏日的阵雨也不会持久,只要继续投入这段时光间,化作伴奏的雨声或许就会在某个走神的瞬间溜走。
于是,我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回摊开的《三四郎》上。光线昏暗,书页上的字迹有些模糊,我不得不将书拿得更近。此刻,正读到小川三四郎初到东京,在大学的池塘边遇见神秘女子美祢子的章节。
『女子独自一人,站在水边,望着水面出神。……那姿态,仿佛与池水、与周围的空气融为一体,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静寂。』
窗外密集的雨点敲打声,与书中描述的大学校园午后池塘边的寂静形成了奇异的对比,却又在某种程度上产生了共鸣。
『三四郎远远望着,觉得那女子与世界之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
思绪蓦然一动。隔着这张旧木长桌,隔着弥漫的尘埃与昏暗的光线,隔着夏目漱石笔下明治时代的疏离与眼前昭和旧校舍的雨幕,我似乎也正隔着某种无形的玻璃,静静地注视着属于九十九的那个深邃的世界。她指尖下流淌的千年和歌,与我书中描绘的青年的迷惘,在这雨声喧嚣的寂静里,也像进行着某种无声的对话般。
雨声震耳欲聋,是夏日午后最狂暴的乐章。但在这图书室内,在这张旧木长桌的两端,这狂暴的雨声却奇异地沉淀下来,成为了一种深沉浑厚的背景音。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在雨幕的包裹下,显得更加珍贵。
九十九似乎也遇到了光线不足的问题。她微微调整了坐姿,让被雨水模糊的光线尽可能多地落在《万叶集古注考》的书页上。我们谁也没有起身去开灯,人造的光源会刺破这被雨声和昏暗天然包裹的、与世隔绝的梦幻泡影。
泡影……
相同的空间,相同的书卷,相似的落雨,相似的沉默,眼前那逐渐与另一人错位的身影,猝不及防地模糊了现实与回忆的边界。
雨声统治的延长时光里,无言的共处与书中世界的交织达到了某种饱和。回忆中的我旁观着三四郎,又仿佛成了困于旧校舍雨幕中的另一个三四郎,远远观望着既像接近,又似疏离的水边女子。
『嗡—————』
什么?!
错愕间,我猛地抬起眼,静候于彼侧的少女不知何时换做了另一副模样。她半掩起《万叶集古注考》的扉页,略微仰起的鼻尖,猩红的双眸轻轻翕动,递来的目光中渗入几丝疑惑。
『溯边……?』
「喂,等等!!——」
『砰』
涣散的视野恢复原状时,我手中的《三四郎》冷不防地掉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响声,耳边嗡鸣的余韵仍未散去。
「溯边学长?听得到吗?」
长桌那侧传来关切的声音。
我突然回神,险些从桌上摔下,幸好在最后关头右手及时撑住了桌面。来不及顾上自己的动作多么狼狈,我赶忙再次将眼睛转向对面,但彼时端坐于那个座位上的雪野早已消失,没有任何令人起疑的痕迹。声音的主人当然是原本的九十九。
「啊,我有在听,怎么了?」
「可是,我已经叫了溯边学长很多次了。我也有些忘我了,刚刚才发现学长的表情不太对劲,眼睛完全没有精神,就像在透过书看见其他东西了一样呢。」
「哈哈哈……就是那样,我有的时候就会这样,透过书就能看见书里的世界就在眼前哦。」
「这样吗……那说不定我刚刚也露出了学长一样的表情,但自己也没察觉。听起来是很奇妙的感受呢。」
「的确有可能是那样啊。」
顺着九十九的话,我有些生硬地解释起来,不过她似乎并未起疑,反倒是一幅感同身受的样子。我松了口气。
我从口袋中摸出手机确认时间,可出现在屏幕上的数字令我不禁瞪大了瞳孔。
……五点半?!
我看向墙上的挂钟,试图寻找手机出错的证据,但只是徒劳无功。机械的指针,指向的同样是意味着『五点三十分钟』的时刻。也就是说,从我拿起书起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个多小时。
怎么回事,刚刚那个,果然是「遡」吗?可是和以前又有好多地方不一样。
我并没有试图发动能力,结束时也没有如同往常的头痛,就像刻意不让我察觉般。而且,发动「遡」时所感受到的时间与体感不会有太大差别,虽然刚才可能有因为身心完全沉浸其中而产生时间加快的错觉,但绝对不会有三个小时那么久。
难道是……
我缓缓看向掉落在地的小说,试探性地调动起思绪,并将手指探向敞开的那页。
『嗡—————』
倏地,我收回手指,将注意力分散的同时将书翻过那页,装作自然地将它放回桌上。
新发现吗……
「就算记得住再多东西……如果只是乱成一团就没有意义,必须认真对待……用手指……和可以触碰到的事物关联起来,会更好……」
汐的话语浮现在脑海中。
如果那是寄存于那本《三四郎》中的回忆,那就说得通了——我无意地回忆起过去,却恰巧进入了栖息于那一页的「记忆」中。
也就是说,刚刚那个与我以沉默交换着心绪的人,其实一直是存在于「记忆」中的雪野吗。
我一拍脑袋,悄悄地叹出一口气,不知该如何面对被我擅自替换入遐想的九十九。但这样也好,至少能说明,刚才的气氛其实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微妙,不会留下暧昧不清的嫌疑。
不过已经是这个时候了,雨看起来也停下了有一段时间,再过会天就要黑了吧。
我正思考着后续的行程,一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带着微凉的触感,毫无预兆地伸了过来,我的心脏在胸腔里不轻不重地『咚』了一声。
「九十九同学?」
她不知何时阖上了书页,但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坐姿,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正笔直地注视着我,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穿透力,仿佛早已看穿了我心不在焉的窘态。灯光落在她眼底,折射出一种近乎琉璃般的冷澈光泽。
「果然没有精神呢,溯边学长。」
她从座位上起身,微微倚靠着旁边高耸的书架,窗外渐沉的暮色,在她淡薄得过分的侧脸上投下几缕黯淡的金色光痕。她身上那件暗色的连衣裙,仿佛吸纳了周遭的光线。
「不如换换脑袋吧,也正好,检验下阅读的成果如何?」
「听起来不赖,不过,怎么检验?」
我支起身子,将小说推至桌角。虽说有进一步打消她疑虑的考量在内,但我仍被勾起了一丝兴趣。
「赌书泼茶,如何?」
她薄薄的唇瓣几乎没动,声音却清晰地传来,带着一种奇特的,微凉的质感,像是初春未融的细雪。
「以前略有耳闻,溯边学长对这里的书十分熟悉吧?规则很简单,古今文学,即时问答。惩罚倒不用泼茶那么严厉,输家……」她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似乎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微光,「请赢家喝饮料。」
她的手指向门外指了指,没记错的话,门口通往楼上的转角,有台售卖冰饮的自动贩卖机。
作为消遣,虽说是中国宋时的轶事,不过却可以说是蛮富有新意的。眼前的情况,我也没有不接受的理由。
「奉陪到底。」
夕阳的光束穿透书架的缝隙,在两人之间形成一道朦胧的光栅。九十九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小片阴翳,声音缺乏起伏:
「《源氏物语》「帚木」一卷,夕颜所咏和歌,「露之命」之后三句为何?」
《源氏物语》啊,还算是基础题。夕颜的哀婉咏叹瞬间浮现,我接口道:
「叹息着不知露水般短暂的生命即将消逝……如此虚幻无常之物。」
她眼眸深处涟漪平复,略微停顿:
「该你了。」
「「漱石」之名,取自《晋书》孙楚故事。其俳句「秋风啊 无形之物」的下句是?」
九十九的视线仿佛穿透书脊,短暂的沉默后,声音轻缓:
「「……乃是濡湿了砚台的泪水啊。」」语速沉稳,「秋风无形,唯见泪染砚池,此等寂寥,在正是漱石先生笔力所在呢。」
「完全赞成。又到你了。」
她唇瓣微不可察地抿了一下。她侧过头,视线仿佛穿透了层层叠叠的书脊。短暂的沉默在尘埃飞舞的光柱中弥漫。她再次开口,声线更低:
「那么,川端康成《雪国》开篇:「国境的长长隧道」之后,穿越黑暗所见的第一抹色彩是?」
俄而,那穿越隧道后的景象很轻易地便在脑中浮现,我不假思索:
「「穿过长长的县界隧道,就是雪国,夜的底色变成银白,火车在信号所停下了」,所以答案是——银白。」
九十九的题目难度似乎都不算高,大概是从学校里随机抽取也能有过半数人能答出的水准,隐约地能感受到她的试探。
不过,再这样下去会被看扁的啊。还是直接进入正题吧。
「折口信夫对「来访神」的研究中,认为其降临常伴随何种征兆?」
她的目光收回,落在我脸上。那深潭般的眸子里,沉淀下几分专注的锐利,显然是没料到我会问及民俗学关联文学。不过也仅是沉思几秒,便抛出答案:
「「海啸」或「风之异变」。 天象,昭示神性降临。」
答毕,眼底有一丝确认的微光。这已经超出普通人会阅读的范畴了,可对她似乎并没有什么难处。
但经此一举,我已经率先将赛程加快,却并未如愿触及九十九的盲区。对她的水平的掂量或许会超出我的预期,我不由地凝神,预感到可能将落入窘境。
「第三问,」她立刻续上,「紫式部《紫式部日记》,承香殿女御处当值,某夜望月所感,「月色如此明澈」之后,道尽宫中孤寂心绪的那句是?」
承香殿女御?月明之夜?果然,她直接转向了冷僻的知识点……深宫之中私密的日记,曾经的我对其貌似并不感冒,读来十分随意。脑中竭力检索一番,回忆起的片段充斥却着大片模糊。
「那是……」
喉间微滞,似乎近在眼前的答案在迟疑间又变得遥不可及。
她静静地看着我,唇瓣弯起细微的弧度。夕阳的金光在她眼底沉淀,折射出胜利者的光泽。
「「月色如此明澈,竟连衣衫的袖口都仿佛被浸透打湿了。」」
一片空白在脑内无限延长之际,她替我给出了答案,声音依旧轻缓,如同叹息。
「啊……没办法了呢。」
我讪讪地笑着,承认了自己的败北。只是没想到,居然连三个回合都没撑过,果然是生疏了啊。
「麦茶,谢谢学长。」
「当然,愿赌服输。」
我正要起身时,目光掠过旁边的桌面,九十九手边那本《万叶集古注考》书芯的一侧映入眼帘。刚刚她阖上时的位置,大概是在中间吧?
某种转机在心中被勾起,我不由地侧目。
「九十九同学,」我的声音平稳如常,迎着她平静无波的视线,抛出了蓄谋的偷袭,「《万叶集》卷十六,杂歌部,咏叹「荒矶之鹤」的那首和歌,末尾点睛的结句是?」
问题出口的瞬间,九十九那仿佛带着胜利余韵的侧脸,第一次出现了极其清晰的愕然。不是轻微的挑眉或睫颤,而是瞳孔明显一扩,连带着苍白的脸颊线条都似乎凝滞了。
哈,明摆在眼前的破绽,我居然现在才注意到。
随即,她的目光迅速垂落,仿佛在虚空中急速翻阅着无形的索引。时间一秒一秒流逝,她微蹙的眉间锁紧,那惯常的沉静面具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清晰地透露出遇阻的痕迹。
等待的时间比预想的稍长。确认了对方确实被这偏僻一击问住,我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中:
「答案是——「翔游云间」。虽然,偷瞄你的进度有些狡猾,不过挑选靠后的章节为题应该也没有触犯规则。如此一来,平手了吧?」
她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了一下,末了却化作一抹释然的笑意,从书架旁缓步踱来。
「是我大意了呢。不过既然是平手,早上的咖啡也该一并计入吧?所以,换我请客。」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也是麦茶,就不多麻烦你了。」
九十九点头,向门外走去。木门被她拉出一条缝,转而又在干涩的摩擦声中回到原位,图书室内似乎比刚才更加寂静。
不过,那杯咖啡毕竟是我的赔礼,不扯平其实也无所谓的吧。
「啊……结束了啊。」
我活动起因久坐而有些酸软的肩膀,目光不自觉地落在木桌对面不久前还坐着人的座位,总觉得有些令人在意。
即使早上几次闹得不愉快,九十九却依旧不介意和我浪费时间。与其说感觉脾气有些好过头了,我倒更好奇现在平日里的她是否如本人所说般真的回归了正常生活。如果已经能与其他人经营着不错的关系,却仍然愿意邀请我这种家伙奉陪,今天之前的我恐怕很难想象自己能受到如此的待遇吧。
「亏九十九今天费心思打扮却被她们放了鸽子,那个魔女社长之后可要好好道歉啊。」
我又将刚刚放松的双臂重新枕回桌上,习惯的姿势会让我更自在些,加之久违地回归一人独处,便直接把心中犯的嘀咕自言自语起来。
虽然已经很努力地去忽视了,但今天她的模样实在耀眼得令人难以侧目。白天在路上时就能注意到不少经过后又回头的目光,明知焦点并不在我,却仍刺得我有点发怵。
我心知与路人所见相反的真相,两人同行只是机缘巧合造成的误会。不过嘛,如果在这里的换作是寺谣学姐口中那个「九十九喜欢的人」的话,这场误会可能真的有机会变为一段美好的回忆吧。
正是因为明白这点,我也一直在思考怎么把握今天与九十九的距离,只是到头来做的不怎么样啊。
我果然还是适合一个人待着吗……
「……嗯?」
百无聊赖地反复于枕卧与托腮间,心中冒出的泡泡不知涨破了数次,我忽然想起了什么,朝一旁的钟表望去。
「已经快十分钟了啊,需要那么久吗?」
我记得贩卖机的楼梯和这里就隔了一个走廊,理论上来说来回连五分钟都不需要,可当当指针走过六点时,九十九依旧没有回来。
「等下,该不会有什么情况吧。」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中高高升起,迟疑不过片刻,我从座位上站起身子。
『呜吱————』
几乎是同时,厚重的开门声在对方响起。
「不好意思,溯边学长,让你久等了呢。」
木门的后方,九十九的身影出现,我先是一愣,悬起的心旋即放下。
「啊,我还在想是不是碰上什么麻烦了,看来是多虑了吧。」
「或许……猜对了一半呢。毕竟我也没想到,一开始没找到硬币所以花了些时间,这应该就是学长所说的麻烦呢。」
「是吗,等级可能不太一样呢……不,没事。」
我摇摇头,又重新坐回位置上,暗自松了口气。
仔细想想,整栋学校应该也只有我们两个会想到在这个时候溜进来了,应该没有危险的家伙才对。居然没由头地就产生那种预感,最近的神经过敏实在是有些过头了啊。
九十九一手拿着手机,另一手中则是那两瓶麦茶。大概是空不出手吧,她是用把两个瓶盖分别夹在相邻指缝间,手心覆住瓶口,以一种会让人觉得和她静僻的气质不符的握法捏着。
想象中的她,应该是用各用一只手握住瓶身吧。倒是平时的泽川喜欢用这种拿法拿饮料,不过既然是空不出手,这些也无关小节。话说我的注意为什么又跑到些莫名奇妙的地方上去了。
「麦茶,无糖的,溯边学长。」
她的脚步靠近,透出褐色的透明瓶身被轻轻地放在面前。我接过后,她也径自拧开了自己手中那瓶的瓶盖。
「诶?」
不知怎地,九十九发出了纳闷的疑惑声。抬头看去,她正将眼睛靠近塑封上部露出的部分,歪起头凝视着液面。
「九十九同学?」
「溯边学长,你应该还没有喝吧?」
突然,她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倒是没有啦,所以有什么问题吗?」
她的反应让我着实摸不着头脑,回应的同时,顺着她的话看向桌面上的麦茶,马上便明白了缘由。
「学长那边那瓶才是我的,抱歉,不小心搞错了呢。」
「的确是这样,看起来少了一些啊。」
桌上的那瓶麦茶液面低过塑封,瓶盖下塑料环间也有缝隙,显然是她已经打开喝过的痕迹。但由于她刚刚拿瓶子的方式恰巧将其遮挡,我也是现在才发现。
幸好她的反应也很及时,否则两瓶麦茶都要因为间间接吻的禁忌而让我只能望而却步了啊。
「喏,这瓶是新的,瓶盖是刚刚拧开的,我也还没喝过。」
「我明白的,没关系。」
交换回各自的饮料后,九十九走回她原先的位子旁却没有坐下,而是将手提包拎起后由重新回头走来,在我对面比刚才更近的位置坐下。
「这下时间是真的不早了呢,九十九同学。」
见她靠近,正好时间也差不多到了该回家的时间,我便先行开口道。
「我倒是不太介意呢。不过既然溯边学长这么说了,喝完我们就回去吧。」
「嗯,谢谢,毕竟家里还有妹妹在等着嘛。」
「……妹妹?」
九十九的动作忽然停顿,缓缓放下瓶子,表情并没有太大幅度的变化,却能十分清晰地感受到她的疑问。
啊,差点忘记了……妹妹在等着回家,这本是件说了也不会被过问什么的话题,但九十九初中那会就知道我的话,那她也多半听说过未央失踪的事情,对他们来说,我的妹妹至今仍然下落不明,她会露出这种表情也并不奇怪。
「是亲戚家的女儿啦,不是我的妹妹。」
我轻描淡写地。对于汐的事情,顺口一提便罢,还是不要对其他人赘述太多。
「啊……也是呢,实在是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提起……」
「九十九同学,没关系的。」
她的声音渐渐减弱,视线中盈上歉意。该说是风水轮流转吗,反复说没关系的人现在变成我了呢。
但她只是喃喃地用一声「嗯」作为回应,我的一句话似乎并未能让她放松下来。
我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一边喝着麦茶,一边观察着九十九。她的表情依旧有些别扭,目光一直注视着桌面,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却被卡在了喉咙中的样子。
「溯边学长。」
「是,我在。」
「那个……」
一声轻唤,她终于打破了沉默,但声音依然有些摇摆,眼睛间或从桌上抬起随后立即垂下,嘴唇的翕合断断续续。
我并不着急,继续等待着。我相信,自己已经离找到未央不过几步之遥,九十九提及的隐情,现在已经不是不可触碰的伤疤。所以我等待她编织好语言,不过是希望能让她自己不要太在过意而已。
终于,她支离破碎的唇语中终于联结出音节,清晰的话语从口中吐出——
「溯边、学学长,你……你和雪野会长!在,交往吗?」
她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视线终于不偏不倚地与我对上,睫毛却在巍巍地打颤,像是做错事犹豫认错是否是最优解的孩子般,只是内容……
「你说什么……?」
不,完全听不懂啊。不仅不是刚刚我已经准备好回复的那个话题,这已经超出偏题的范畴了。
「慢着,九十九同学,冒昧打断一下,你是说……我和雪野,交往?男女朋友吗?!」
「是、是的……」
我收回刚刚整理好的心情,大脑像是被浇下了一锅冰水,悄悄地将瞬间失控的表情敛起。
那是什么,新型冷笑话吗?不不不,这一点也不好笑,肯定是哪里搞错了。
「还是先问一下,为什么会问我这种问题?」
「因为……你们看起来关系非常要好,而且早在国中的时候就有过这种消息。」
『呼……』
我压制着音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防止自己因为脑缺氧死亡的可能性。
居然会有那种谣言……
「那个,我不太清楚你们看到的我们平时是什么关系,但必须说明的一点是,我和雪野交往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啊,真的吗?」
「千真万确,我可以对天发誓。」
「是、是那么回事啊……」
听到答案的瞬间,她的表情又像是被噎住了似的,急遽的色彩在她的脸上闪息。最后逃离般地,她一口气喝完了剩余的麦茶,起身向角落的垃圾桶走去。
「我、我去扔个垃圾。」
望向她有些狼狈的背影,这边的我其实也并没有好到哪去。虽然追究那些无聊的谣言也没什么意义,但突然被问了那种问题,我还是很难保持冷静。
『溯边……』
别突然在脑子里叫我啊笨蛋!!
啊啊,真的够了,总是让那家伙擅自跑进我的思路里实在是太大意了,那些闲话就当做是惩罚——大意的惩罚!
不行,回学校之后还得拜托水咲除了空苏的事情,还得帮忙查明下到底有哪些家伙在说那种话。当然,不是报复,只是得处理好善后工作而不落下不作为的话柄,仅此而已。
再次深吸一口气,心跳大概勉强回归了正常水平,可以重新为我的大脑正常供氧。而九十九也已经从不远处走回,看上去应该也是勉强恢复了说出那些话之前的状态。
「必须再次道歉,溯边学长,我问了奇怪的问题呢。」
「没事,也不能说奇怪吧,只是问得太突然我有些反应不过来罢了。话说九十九同学原来是对这种话题会八卦的类型吗?」
「八卦……感觉回答是和不是都不太对呢,我只是对学长和学姐两个人比较好奇,因为从国中时就一直能在各种地方听到你们的名字,比如说……」
九十九像是回忆着什么,侧身拉开长桌靠边的一个抽屉,眉毛一挑:
「啊呀,居然还在这里呢。」
她将手探入,正当我好奇她说的「比如」是指什么时,一张略显褶皱的校报出现在她手中。
「校园报?不对,我可不记得我的名字出现在这个上面过啊。」
「因为这期是溯边学长毕业后刊登的,学长你不知道才是正常的呢,你看。」
她将手指抵在第一版的头条上,行头的大字瞬间吸引了我的注意。
「喂,这是……?!」
——『恭喜溯边渡同学、雪野泉绫同学于千井町市立中学入学测验中双双夺魁』
附上一张我完全没有印象是什么时候被拍下的、我和雪野一脸扭捏地并肩的照片,构图里弥漫着某种暧昧不明的导向。
「当时的我,真的没有想到有人会向自己伸出手,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才好呢。」
我突然发觉,对面那侧的动作静止了。
我将视线从报纸上移开时,瞥见她的身体正微微前倾,肩膀僵硬,捏着报纸边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仿佛要将它嵌进自己的血肉里。甚至能看到她纤细的脖颈因为屏住呼吸而微微起伏。
——九十九的嘴角,极其缓慢地、以一个绝不可能出现在她那张总是淡雅端庄的脸上的弧度,向上弯起。
「真的,真的……」
我顺着她那双近乎收缩成针尖、像是要将纸面贯穿的瞳孔寻去,发觉她斥诸凝视的焦点,正是板头的那张照片。
等等,什么情况……
一种异样的感受在我心中鸣笛。
「九十九同学……?」
「啊!溯边学长!」
声音响起的刹那,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她,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灵魂被硬生生从另一个世界拽了回来。前一秒还凝固在她脸上的异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是不曾存在过一般,那灼热的眼神瞬间又变回了平日中阴翳的模样。我开始怀疑,刚才或许是幻觉吗?
「喂,你没关系吧?看起来脸色不太对啊。」
「呀,没、没事的,怎么说呢……那天之后,我一直非常憧憬你们,就算是为了能够继续仰望着也好,但那是支撑着我考进市立中学的绝对动力。每次回想起来,都会怀念的让人有些出神呢。」
「是这样吗。总之,能帮上九十九同学,我从心里感到荣幸。」
「谢谢,溯边学长。」
九十九微微向我颔首,言语间流露出的情感之真挚无可置疑。果然,刚才又是我多想了吧。
「差不多了,溯边学长,我刚刚用手机叫了车,顺路一起回去吧。」
「如果你方便的话是可以,不过车费该怎么办?」
「学长你实在是认真呢。不用在意的,等之后回学校时再说吧。」
「会吗……那好吧,也能节省点时间。」
学校外围的街道旁,由于夏意渐近,六点多的天还没完全黑透,但在偏狭的街角处,光线依旧十分昏暗。
大概是隔远一些就看不清彼此脸庞的距离,我和九十九伫立于静默中,等候着车辆到来。
阴暗中,一缕亮光闪起,转头看去,是九十九正在对着手机屏幕确认着什么。
「溯边学长,应该马上就到了,再等等吧。」
「嗯,我不赶时间。」
我随意地回应着,有些心不在焉。
并不是我想走神,但从刚刚开始就不知为何,明明这会的天气完全说不上冷,可稍微有风一吹,我就感到浑身发麻,随之而来的还有最近好不容易才好转些的头痛。感觉身上的力气在以几乎无法察觉的速度泄出,仅仅是站在这什么也不做,我都无法保持精神,意识在身体的不适中越发涣散。
好困……是因为凌晨被那个梦弄醒的原因吗。真不走运,偏偏今天没有带止痛药在身上。
『滴——滴——』
有类似喇叭的嗡鸣传入耳中,若不是拐角处出现的远光灯,我甚至会将那声音误以为是耳鸣。
「啊,来了……」
我喃喃地。归功于亮光的刺激,我感觉自己稍微清醒了些,至少勉强能重新控制自己的身体和大脑了。
身旁的九十九向车辆挥了挥手,因为离开的路在反方向,车并没有直接开近,我们需要用双腿迈过距离那个拐角的距离。
我用手指抵住钝痛的太阳穴,和九十九并肩走着,也不过十来米的距离,很快便转瞬即逝。
我将手放在拉手上。正是这时,一路无言的九十九突然开口:
「溯边学长,你……有喜欢的人吗?」
「哼嗯?」
我有些木讷的侧脸看去,但九十九低着头,本就昏暗的光线在密长的刘海掩映下更加模糊,本想确认她的脸色,但失败了。
怎么又问这个……啊啊,是图书室问题的延伸吗,看不出来,她的八卦心有够重诶。
虽然思考变得有些迟缓,但我还是稍微沉下了心思——雪野,夜樱,两人的脸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浮现。
我,真的是莫名其妙……
「不,没有喜欢的人,更没有交往的对象,回答完毕。虽然不知道那些流言是从哪来的,但老实说,我身上真没有什么能让你感兴趣的地方。」
「原来如此啊……」
九十九回应的声音很轻,或许是得到了答案。可我却隐约的觉得,她身边的空气在我说出「没有」的那一瞬间发生了某种难以分辨的变化,我说不上那是怎么一种感受,但确实有什么不再一样了。
可我刚刚说的话应该没有任何踩到红线的地方吧,如果又要说是错觉的话,我真的要开始怀疑自己最近的判断力了。
这种怎么都想不通还不好问出口的问题实在是令我纳闷,如同考试时不会的小题,即使下定决心跳过了也一直会像根刺扎在手指里,说不上痛痒,却能一直让人静不下心。
怀揣着这份纳闷,我们坐上了轿车,和司机确认了信息后,我和九十九分别坐在后座的两侧。绝对不会错的,正是她不再多说一句话,那股无法忽视的气息已经隐约蔓延到这边了。
不行,本来就已经困得不行了,现在再继续内耗下去的话也只会用尽最后的能量,我可不想在她心情不妙的时候还自顾自地睡着了。下车时再被满脸不情愿的她叫醒的场景,想想就十分糟糕。
于是,为了对抗疲惫,我将脑内清扫了一番,并且立刻打开手机里的不耗费脑细胞的漫画作为填充,以防那些东西再度进入脑海里。
欸,什么?最近人气不断上涨的女角的配对居然不是男主吗?开什么玩笑,这也太恶趣味了吧。
配对失格啊……等等?
我像是想到了什么,再一次悄悄往身侧瞄了眼,虽然依旧什么也看不清,但其实无关紧要,因为我已经明白一切的原因了。
对啊!配对,couple,就是所谓的cp推,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关系单纯地比较接近就会被牵红线,这是泛娱乐化时代的症结之一,漫画里是那样,现实里也是如此。国中那会,就总有群无聊的家伙爱把我的名字和雪野联系在一起,不过在后者气急败坏地教训了他们一番后似乎就转为地下行动了,后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这么久过去了,居然还有残党吗。
简而言之,应该是推我和雪野cp的九十九,因为得到了本人否定的答案后而大失所望,就像我刚刚看到漫画时那样,一直以来的期望瞬间落空,心情怎么可能会好啊。
虽然还是不太乐意她把我和那个只有傲没有娇的大小姐擅自配对,完全是子虚乌有,但九十九的心情我完全懂,某种意义上的同是天涯沦落人,可以理解……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再次偷瞄,不过这回的目光中带上了些许敬佩,幻想破灭却也只是止步于郁闷而已,难能可贵。换做是我的话,绝对要跑到作者的推文下发泄一通才能继续呼吸……不过这好像也不太一样诶。
算了,现在的当务之急也正是去点进那个蠢货漫画家的账号做些让我能够继续呼吸的事情……哦?六点更新后不到五分钟底下就有如此犀利的长篇大论了,兵贵神速啊,这个ID叫『炎』的家伙……
『炎』……?
不不,应该不会有所有社交账号都用同一个ID的家伙吧,头像一样也可能是碰巧……这货的简介是什么鬼,『永夜魔女』,『星之閖魔院』?
…………
也罢,既然是社长,就当她的评论已经代表了我的观点吧,也省了打字的功夫,可喜可贺。
暗下屏幕,我并没有忘记打开手机的初衷,恰恰相反地,现在的我十分清醒,虽然头还是有些疼,但至少不会睡着了。
我这边熄灭后,那边的九十九却开始不时地打开她的屏幕,但貌似不是为了到我的社交账号下匿名骂街……怎么可能啊。她只是一次次地确认着锁屏上的时间,像是有什么急事般。
「九十九同学……」
「溯边学长,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像是想睡觉之类的。」
我正想询问,不料正巧被突然转过头的她打断。
「怎么突然说这个?」
「不是……刚刚学长的脸色不太好看,还一直打哈欠,我想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晚餐还没吃的原因……要不现在一起去吧?」
「啊,确实有点不舒服,但大概不是晚餐的原因,只是头痛的老毛病犯了。而且我跟家里说过会回去吃晚饭,九十九同学的好意我就心领了。」
「可是……」
「你不是也一直在看时间吗?时间有些晚了,就算要继续也会比较勉强吧?我真的没事,还是早点解散吧。」
「……」
她好像还想客气,却已经说不出话。只能怪我的这个台阶给的实在是天衣无缝,不过礼节什么的我其实不太在意哦?
『不对……时间明明早就到了啊……』
诶,刚刚那是什么声音?她说了什么吗,没听清。好像说了「时间」之类的,她果然也没那么方便吧,各回各家才是明智之举。
「司机先生!这边停一下!」
忽然,她向前座探出身子,朝此刻经过的街道指了指,示意要在这下车。
怎么了这是?
开车的大叔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将车靠近路边后,他转身问道:
「那就在这里吧。可是,小姐,这里离目的地还有好几公里,步行的话有点远哦?」
「没关系的,突然想起来,我要去买些东西。」
「九十九同学?你刚刚怎么没说过这事?」
「奶奶之前拜托过有经过的话就顺路去买,刚刚才发现是这条路而已,溯边学长你不用想太多。」
「哦哦……那好吧,路上注意安全。」
『砰!』
她似乎比刚才还要不自在,逃似的甩下车门。透过车窗,站在步行道上的九十九回头看了一眼,便匆忙地钻进那侧的商店中。
这么着急啊,还好有经过这里,要是没想起来可就糟了。
「那小哥,本来就是说先送你到,现在那女孩子先下车了,多出来车费我退给你吧。」
「其实无所谓啦……不过也不是我下的单,你待会和她再商量吧。」
「我知道了。那你再确认下,是送到这个地方没错吧?」
「……咦?」
大叔说着,将手机地图伸向我这边。定眼一看,那似乎并不是我家的地址啊。在大桥的另一边,虽然也只偏了一些,但那是哪里?
啊啊,对了对了,我根本就忘记了告诉九十九我家在哪,这大概是她的地址吧,真是粗心啊。
和司机重新交代了地址后,我靠回座位上,这回大概是真的结束了吧。
『嗡——嗡——』
口袋中的手机连续发出两次震动,似乎是LINE上传来的消息。我打开列表,点开那个红点。
『你跑哪玩去了???』
『你跑哪玩去了???』
——夜樱慕可。
她不是去看望爷爷了么,怎么还来关心我干什么去了,还连着发两条同样的消息?
实话讲,我并不想回复她,意外地和九十九独处了一整天这件事我不想让别人知道。不要误会,只是之前和夜樱胡闹时险些被流言蜚语淹死的经历到现在想起都让我浑身发毛。
「啊,糟了。」
我突然反应过来,点进聊天界面时她那边就能看到已读的提示,这下没办法装死了。
「算了,无所谓。」
事已至此,我自暴自弃地打开免打扰,将手机放回口袋。
之后随便找个理由糊弄她吧……
向着玻璃外看去,上高中后就很少经过的街道在车侧穿梭。昔日里渐渐变得模糊的脚印,无声地暗示着我那段时间已然过去了许久。
过去的记忆与当下联结,今日与我相见的九十九,虽不能下定论说她已经和心理健康的人无异了,但也至少是脱胎换骨了。
那个形容枯槁、被迷茫与不安挟持的少女,大概也有了她的心之所向了吧。就算现在还只有向往,那对她来说也是不可多得的宝物。
即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也好,只希望她的愿望能够实现吧。
那个混乱的午后,当时我认为的多管闲事,现在看来,或许才是正确选项呢。
怎么会有耐药性,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