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白皑中的回望 上


一.约尔德


全身覆盖在厚厚的雪中,刺骨的寒意透过大衣钻入体内。


我持着一把老旧的猎枪,将全身掩藏于雪堆中,维持趴着的姿态,只将双眼露出雪中用于观察。


待会儿还需要将双眼也用雪盖住,否则黑色的眼球在一片白雪中可能会显得显眼。


这次狩猎一定要成功。


想象一家人围着火堆、脸上挂着笑容,边聊着天边喝着羊肉汤的画面,我嘴角不禁勾起,身体似乎也没有那么寒冷了。


根据我几天的观察,那只羚羊大约每天太阳天上中间的时候,都会经过这条道去取水。没错的,现在应该快来了。


强烈的寒意又一阵阵刺激着身体,我努力不让牙齿打战,尽可能地平稳与压低呼吸声。那只羚羊极其地敏锐,待会儿距离较近时,即便是较大的呼吸声也可能会被它察觉。


前两次的狩猎都失败了,现在那只鹿极其地警觉。


它对所有的视野盲区都极为敏感,我所有能埋伏它的地方,都被它提防着,埋伏它几乎已经没有可能了。


通过几天远距离观察,我得出了这个结论。


那么,如果反过来思考呢?既然它一直提防着视野盲区,那如果在没有视野盲区的地方埋伏着呢?


没有谁能一直紧绷着神经,所有生物都需要放松。


既然它一直将精力过度消耗在想当然的埋伏上,那么在这种看似不会有埋伏的地方就必然会松懈。


这次狩猎一定能成功,不会有错。


爷爷已经两天没有进食了,弟弟妹妹也叫喊着饥饿…只要能成功,我们都能吃饱。



嗒、嗒、嗒——


微弱的脚步声通过雪层传进耳中,远处的一个模糊的身影逐渐变得清晰——


我不由抓紧了手中的猎枪。


头轻轻一抖,将一点雪抖动下来,覆盖上双眼,化身为雪原上极小的一堆雪。控制着呼吸声也逐渐减小,在一片黑暗中仔细地聆听着雪原上的脚步声。



滴答、滴答……脚步声渐渐清晰可见,我的手指逐渐扣紧了扳机——


四周的黑暗突然消失,我眼前映出大片的苍白的雪原。


「咦?」我一时间没能理解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


我的身体离开了地面,就这样,和眼前的羚羊四目相对上——


本来在紧张埋伏着的我一时间愣住了。


本来在悠闲散步着的羚羊一时间也愣住了。


面面相觑一会儿之后,羚羊两条后腿迟疑着开始动了起来。


接着似乎完全反应过来了,它的动作幅度以很高的加速度增大。


后腿往地面一蹬,两条前腿就甩出漂亮的弧度,转了到我面朝的方向。


然后四肢高速奔动着,潇洒的身影以极快的速度在我眼前变小。


身后也传来了交谈的声音:


「他们,这次派个小家伙?」


「嗯……虽说是小家伙没错,但看着好像比你大哦?」


看着埋伏了半天的羚羊、转过身拔腿就跑。我反应过来,也试图追上去,但发现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地难以移动分毫。


不由得焦急地伸出双手,看着羚羊的方向,无法控制地大声喊出来:「不要跑——我跟爷爷的晚餐——!!!」


然而我完全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呆呆地看着羚羊的身影在眼前渐渐变得模糊。


现实总是残酷的,计划了很长时间的埋伏,忍着全身寒冷埋伏了好久,但是食物就这样从眼前溜走了。


心中渐渐被失落填满……


我已经受够了,我不想挨饿……


肚子空空的感觉真的很让人难以忍耐。


爷爷和弟弟妹妹们也在等我把香喷喷的羊肉带回家。


等等,好像还有更奇怪的事情。


我身后怎么会有人?他们是这么发现我的?为什么我刚才仔细聆听周围动静的时候,完全没有发现身后还有人靠近?


我猛然回过头,跟两个人对上了视线。


一个看上去很普通的成年男人,身高比爷爷还高。

身上披着厚厚的白色毛绒大衣,双手插进口袋中,一眼过去给人留不下什么印象。


一个看着和妹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黑发赤瞳,长相很可爱。

在这么寒冷的天气中,居然穿着……裙子?


「晚餐?是在说我们?我也就算了,那帮人叫来的家伙有吃人的喜好也不是什么怪事。可你可是僵尸喔?能吃吗?」

成年男人挠挠头,摆出一副疑惑的神情。


「不…他说的食物,应该是在说刚刚那只羊吧。」

女孩子摆出思考的样子,认真道。


「咦?羚羊?可是他目标不是我们吗?怎么突然想着抓羊去了?」

男人似乎百思不得其解。


「不……我想,他应该一开始的目标就是那只羊吧。」

女孩子脸上一副不太确定的样子。


「哦!我明白了!也就是说,我们抓错人了!不愧是贝贝,真是精彩绝伦的推理!」

男人一只手握拳,锤了自己另一只张开巴掌的手一下,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怎么感觉他的样子好装模作样……


「放开我啦!我还要抓那只羊!!!」

我朝他们两个大喊道。


「抱歉抱歉~不小心抓错人了。你还要抓那只羊是吧,耽误了你的事情真是抱歉。」

男人堆起讨好的笑容,打了个响指,双腿沉重的感觉就马上消失了。


我焦急地看向羚羊消失的方向,但是羚羊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在了我的视野中。


这次狩猎,毫无疑问地又失败了。


我们今晚又得挨饿了。


我无力地坐在地上,失去斗志后,肚子又开始咕咕地叫了起来。


想必我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失落吧。


「哎呀~看来你肚子很饿呢。刚才看着食物从眼前溜走了,滋味一定很不好受吧。今晚看来又得挨饿了呢。」

身后传来男人轻浮的声音,我心底不由得就蹭蹭有火气冒出:


都是他们两个害的!明明我就快要成功了!我转过头来,怒视着他们两个人。


女孩子视线躲闪,有点不好意思地避开了我的视线,看来的确抱着歉意。


但是那个可恶的男人还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眼神毫无躲闪地直视着我。

一副毫无歉意的样子,就差吹两句口哨了。


看着这幅欠揍的样子,我心中燃烧着的一团火,仿佛填了干柴一样,越烧越旺。


两个拳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紧紧握住,想要直接朝他脸上打去——


「哎呀,别这样看着我,多不好意思。我有方法能救你和你爷爷哦?要不要听听?」

男人不紧不慢地说着。


「你?它都跑那么远了,你能有什么——」


男人打了个清脆的响指,接着四周的景色都逐渐模糊了起来,唯有眼前两个人还清晰可见。


不可思议的事情正在上演。


我转头看向四周,整个世界都变得模糊、抽象、难以理解。


在世界变得无法认知的过程中,脑海里也难以理解时间的流逝。


好像过去了数年,又好像只过了一刹那。


「时间」变得像是台机器一样,被人转动着它的齿轮。


我感知到了什么,转过头向身后回望,眼前呈现出像是影片倒放一般的场景:


雪原接着天际的一片白皑中,一个模糊的影子出现。


是我追猎着的那只羚羊,它正朝着我的视野方向跑动着,然而它的距离却在向我急剧靠近。


当那个背影停在我眼前时,它前腿以漂亮的弧线转了过来,接着两个后腿迟疑着蹬住地面,跟我面面相觑————


男人一把按住了羚羊,世界的异常如潮水般褪去。


脑海中关于时间的概念变得清晰,四周的景色也褪去了模糊——

世界就这样恢复了原有的样子。


「看,你和你爷爷今晚的晚餐有着落了。」

男人轻松地笑着,给我展示着手中的猎物,丝毫没有在意我眼中的震惊。


心中原本烧着的那团火,这时候已经不知道飞去哪了。


心里只留下对刚才的事情的震惊,以及对羚羊失而复得的喜悦。


我马上取出身上的绳子,生怕它再次从眼前溜走,以这辈子最快的速度给它来了个五花大绑。


「那么,你是不是该感谢我呢,没有我,你跟你爷爷就得饿肚子喽。」

男人脸上依然挂着轻松的笑容。


但是刚刚还觉得欠揍的笑,这时候却让我感到十分亲切。


我小鸡啄米般点点头,心中为刚才想揍他的时候感到几分抱歉。


「那么,作为报答,带我去见你爷爷一面吧。」

男人依然挂着和善的笑容。


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对。


算了,不管了。


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跟爷爷、弟弟妹妹炫耀这个大猎物了。


脑海中想着一家人围着柴火,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喝着羊肉汤的样子,我心情也不禁雀跃了起来。


「好的!跟我来吧!」

我把一整只羚羊都扛了起来。


虽然肚子还是空空如也,却感到身体里灌满了力量。


我迈动双脚带起了路。男人也悠然地跟了上来。


后面的女孩以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在原地呆站了几秒后,也快步小跑跟了上来。


我转头看了一下,女孩踮起脚尖,嘴巴贴近男人的耳朵,小声跟男人说着话:

「我一直以为,人类是一种狡猾的动物,其实还有那么容易上当受骗的个例呢。」


……


那个,我听见了喔……?









二.瑟琳娜


爷爷闭着眼睛,卧在长凳上,轻轻打着盹。


爷爷和我们不一样,睡的特别浅,即使是一点点动静,也会把他惊醒。


我轻轻地走着,微微移动木凳到爷爷跟前。


双腿弯曲,在爷爷面前坐了下来,看着爷爷的脸。


「啊…」

我差点叫了出来,连忙用手捂住嘴巴。


爷爷闭着双眼睡着,但他的眉毛皱缩,紧咬双唇,脸上的皱纹勾勒出狰狞的线条,摆着一副很可怕的表情。


我第一次见到爷爷这幅神情。


他做噩梦了吗?一定很可怕吧?


我不由得担忧起来。


爷爷脸上的皱纹好像又深了。


前段时间生病以后,爷爷好像每天都比前一天要苍老。


打猎的任务也交给了哥哥,但哥哥的打猎水平比不上爷爷。


有时带回家的不是食物,而是失落。


上帝啊,愿您能聆听爷爷的忏悔,剥去他的噩梦与疾病。


我在心底祈祷起来。


爷爷越来越经常犯困,有时一整天都在闭着眼睛打盹。


我很久没有和富有活力的爷爷交谈了。


最近一段时间,只有在一家人围着火炉,享受哥哥带回来的食物时,爷爷能恢复一点活气。


爷爷说,如果哪天他再也没睁开眼睛,那么就是「死亡」降临了。


爷爷说,不用担心他,人死后,灵魂会离开身体,顺着珠穆朗玛峰一直爬啊爬,爬到「天国」上,那是一个很美很美,没有寒冷与饥饿的地方。


爷爷说,只是那时候,他就不得不跟我们告别了,往后我们需要自己照顾自己,我们要快点长大。


爷爷说,不用舍不得他,有一天,我们一家人会在「天国」团聚的,那时候,就不会再有分别了。我们要活的很精彩,这样才能把有趣的故事带去给他。


可是我不能想象没有爷爷的生活,我还是舍不得他走。


「咕~」

啊,肚子响了。


爷爷的眼睛睁开了,但脸上还挂着那副恐怖的表情。


不,好像还变得更狰狞了,爷爷的眼睛中迸发出一种令我感到畏惧的色彩。


我不由得一阵战栗。


爷爷的眼珠滚动,浑浊的双眼中倒映出了我的影子,狰狞的表情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仿佛从未存在。


爷爷露出像平日一样慈祥的笑容:

「瑟琳娜,肚子饿了吧。」


我脑海中还印着爷爷刚才恐怖的神情,有点害怕地点了点头。


爷爷把我招呼到面前,我迟疑地走了过去,一双僵硬又宽大的手轻轻抚着我的头。


熟悉又温暖的感觉朝我袭来,害怕的感觉像雪花一样消融,我的内心渐渐平静了下来。


是我熟悉的、平日里的爷爷。


爷爷操着沙哑的嗓音:「瑟琳娜,不妨回头看看,是谁回来了。」


木屋的门响起来,接着是开门的声音。


我回首望去,哥哥背着猎枪,肩上扛着一只羚羊。


他呼呼地喘着气,面颊通红,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






与哥哥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很高的男人,以及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


「老东西,真是好久不见了。」


这是男人见到爷爷后,说出的第一句话。


爷爷虽然脸上一如既往地挂着和蔼的笑容,欢迎了两个来客,但我感觉爷爷今天的感觉有点奇怪。


那个女孩从男人身后走出来时,爷爷脸上的笑容还一时僵住了。


哥哥兴奋地讲述着他见到的、不可思议的事情,介绍着两位来客。爷爷也很有耐心的倾听着。


哥哥讲完了后,爷爷叫他带猎物去后屋,为今晚的丰盛晚餐做准备,他要和两个客人说说话。


我心底隐约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心中浮现爷爷刚才的狰狞神情。我感到不安。


或许爷爷不是做了噩梦,而是因为这两个人。







两位客人要在我们家住上几天。


「我叫贝贝。」

女孩开口自我介绍。


「你们可以叫我转转。」

男人一本正经地报出了一个奇怪的名字。


爷爷,哥哥,我,弟弟以及两位客人围着火炉坐着,喝着羊肉汤。


明明人数变多了,却没有以前那种热闹的感觉。


平时是一家人听爷爷讲故事,而现在,爷爷则是和男人一直聊着,说着我听不太懂的话。


哥哥努力地试着搭话,我感到拘谨与怯懦、难以开口,弟弟则是有些迷茫地看着这个情况。


前所未有的僵硬的气氛持续了一段时间,转折点出现了。


「那个,请问,」哥哥开口提问:

「你们是来自哪儿呢?我们还是第一次见到有除我们家外的其他人。」


「我们从南边来,」

「转转」……算了,男人这样说着:

「那边没有冰雪,气候温暖。」


没有冰雪,没有寒冷……我脑海中蹦出一个词。


「天国」。


「没有冰雪,温暖…」哥哥咀嚼着这几个词,眼睛闪着光彩,又问道:

「那么,你们来这里是做什么的呢?」


男人笑着,指向一个方向:

「我们,要攀登「珠穆朗玛峰」。」


「珠穆朗玛峰」。


哥哥、我、弟弟听到这个名词,耳朵都竖了起来,一直没有说话的贝贝,也似乎有点兴奋地点点头。


「珠穆朗玛峰……那不是人死后才能爬上去…」

我怯怯地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贝贝疑惑地歪歪头,看向男人:「死了才能爬吗?我还算是,你……」


男人似乎也有点诧异,他转头看了看爷爷一眼。

然后他点点头,又转过这边,笑了笑:

「嗯,一般而言是这样,不过我们有特别的能力,能够提前爬那座山哦。」


爷爷的笑容显得有些僵硬。


「那,」哥哥兴奋地说着:

「「珠穆朗玛峰」连接着「天国」,对吧?爷爷死后,我们想他时,也能随时去探望吗?」


男人听到「天国」这个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天国」…大概算是吧。」


「我……能跟你们一起去吗?我想看看「天国」。」

我举起了手。


爷爷曾说,那里很美、很美,没有寒冷、没有饥饿。


他会在那里过的很幸福快乐。


男人听到这话,看着我,露出奇怪的笑容:「欢迎,欢迎。」


旁边的贝贝把凳子挪远:「果然是变态loli控。」


Lolicomp?那是什么?我感到不解。


「误会啊。」男人叫苦,转头看向我们这边:

「约尔德,理查德,你们想一起来吗?」


「想啊!很想啊!」

哥哥立刻表示赞成,弟弟也跟着猛点头。


随后气氛变得轻松了起来,哥哥一个劲地向男人问这关于外面、珠穆朗玛峰与天国的事情,我和弟弟也着迷地听着。


「天国」……我尽着自己的想象,勾勒着美好的愿望。


没有寒冷的天国。


没有饥饿的天国。


永远快乐、永远幸福的天国。


只是想象,就有一股奇妙的心情在心上流淌。


身体也变得暖洋洋起来。








夜深的时候,大家都已睡去时,爷爷把我叫了过去。


我心底隐隐感到一阵不安,比白天、哥哥回来的时候更加强烈。


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心底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确信。


「瑟琳娜,过来。」

「瑟琳娜,你是几个孩子里最聪明、最敏感的一个,我能发现你心中感受到的不安。」

「你心中有一种预感,感到即将会有什么发生,对吧?」

「爷爷跟你说的「离别」,可能得提前来了,你们往后需要彼此抱团取暖,活下去了。」

爷爷操着苍老的嗓音,说着我听不太懂的话。


我感到不安,先前忘记的害怕情绪又涌了上来。


「爷爷,你是说「死亡」吗?我们…我们会去「天国」看你的,跟着那两个人一起。」

我快要哭出来了。


「你们见不到我的,「天国」不是我这种人该去的地方。」

爷爷苦笑了起来,苍老的皱纹之间,夹着的是沉甸甸的悲哀。


伴随着一声叹息,爷爷将一本书塞到了我手里:「瑟琳娜,当见不到我的时候,就看看这本书吧,你们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我慌乱了起来,语无伦次地问着:

「见不到是什么意思?爷爷去不了「天国」又是什么意思?「天国」不存在吗?人死后不会去「天国」吗?爷爷……」


爷爷并没有回应我的问题,也没有听完我的话,没有理会我的惊慌与眼泪。


他只是长长叹了口气,没有说话,转身关上了自己的房门。


以往耐心和蔼的爷爷消失了,现在的是陌生的爷爷。


「回答我啊,爷爷…」


泪水从眼眶里涌出,心中溢满恐惧与无力感,我坐在地上,不知所措地哭泣着。







晚上,做了个梦。


苍苍青天,皑皑白雪。


记事起,屋外就是天接雪地的一片白皑,一副永恒不变的景色。


在一片白之中,所能追溯到的回忆,也都是一片白。


天空是白色的,大地是白色的,爷爷的胡子头发也是白色的,我们喝的鹿奶羊奶也是白色的。


眼里藏着白白的天地,脚下踏着厚厚的苍雪。


从牙牙学语,到现在开始懂一些事,所触及到的东西都是一片白皑。


并在潜意识里,确信记忆里的那一片纯白,还会永远延续下去。


但是,当我回望时,天地却变了模样。


天空染上赤红,遍地是血与火,冷清的天地被全身破破烂烂的人挤满,他们咆哮着、奔跑着、撕咬着。


火焰燃烧的声音、什么东西爆炸的声音、破烂的人们嘶吼尖叫的声音…耳朵里挤满了让人难受的声音。


天空在燃烧,大地在燃烧,破烂的人们在燃烧。如果爷爷口中的「地狱」存在,那么大概就是这幅景象。


在沾满鲜血的大地上,爷爷举起手中的枪,对准了男人和贝贝,然后————


我在噩梦猛然醒了过来,心脏猛烈地跳动着。


——我什么时候睡着的?


手指摸到了湿湿的东西。


一看,泪水沾满了枕头。









三.山脚木屋的来客


接下来,我要向你们描绘一幅画面。


一副藏在我记忆中角落,却又会在不经意间瞥见的一幅画面。


画面的背景,是大地连接天空的一片白皑。

氛围的烘托,是飘飞的苍雪与纵切的山脉。

故事的中心,是一位身着黑色连衣裙的幼女。


在那一片苍茫的天地之中,眼前已经拉开一段奇妙距离的幼女侧目、回望,看向了这边。


瘦小的身躯牵动玄黑的裙摆微微摆动。


白雪、山脉与萝莉。大与小,白与黑。


真是奇妙的搭配。


倘若让我想象这样一种画面,或许我还会觉得那种画面怪异而突兀。


然而眼前的画面却显得十分和谐。


广阔与渺小挨了肩膀,白皑与玄黑交了朋友。


那么,这位可爱的幼女,究竟是谁呢?


她比较广为人知的身份,是3s丧尸突变体「尸王」。


她最近起了个新的名字,叫作贝贝。


她是我的旅伴。




贝贝这身洛丽塔连衣裙,是在旅途中路过的一个城市遗迹中,一家服装店的废墟里找到的。


裙上还留着几滴血迹,不知已经干涸了多少年岁。意外地很契合缠着绷带的小尸王。


红是贝贝瞳孔的颜色,黑是贝贝长发的颜色。


在那家服装店里,贝贝的目光停在了那件洛丽塔裙子上。


我告诉她,以前的人们是通过一张张叫「钱」的纸张,来换取这些服装的。


「可是我们好像没有『钱』。」贝贝沉思道。


「没事,」我摆摆手:「还有一种叫『欠条』的东西。」


于是我找来了一张纸,一支笔。


       本人 贝贝 今借服装店人民币 一千二百六十八 元整。

       还款日期:因疫情原因,还款日期无限延长。

                                         借款人:贝贝


我收起笔,满意地点了点头。


虽然年代久远,我压根不记得具体的欠条格式了。


贝贝寻找压在废瓦之下的收银台,将「欠条」丢了进去。


我悠悠地看着她掀开一块又一块建筑碎片,寻找收银台的认真模样。


倘若贝贝是生活在那个年代的,一个普通可爱的女孩子,会是什么样呢?


有点难以想象。


这样浑身充满死与生的光辉的孩子。


贝贝取下那条裙子,眼神里闪着光。


她喜欢这身打扮。


并不是因为我的癖好,嗯,大概。


不过,她这身打扮,还是缺少一点旅人与攀登者的感觉。在旅途中,仪式感也是挺重要的东西。


不过尸王没有温感,厚厚的衣物也可能保留一些温度促使伤口恶化,也就只能作罢。


并不是因为我的癖好,嗯,大概。





飘飞的苍雪顺着风打在脸上,迷蒙的吐息随着风飘向远方。


现在正是大雪的时节,倘若放在末日之前,这并不是一个能够攀登的时候。


寒意时常试着钻入我的体内。与没有温感的贝贝不同,我依然需要保持体内的温度。


在广袤的雪原中行着路,时常会像是陷入迷阵般,怀疑自己在原地踏步。


走了漫长又短暂的一段时间后,我像是感知到了什么,抬起头。


在层层的飞雪,一个神秘的山影逐渐浮现。


我凭直觉确信了,那就是我们的目标。


围绕在迷云之中,朦胧在飞雪之间,若隐若现的「世界之巅」。


「那个,就是珠穆朗玛峰吗!」贝贝一根手指指着远方的山,转头向我看来。


虽然她试图装的和平日一样冷静,但语气中有掩盖不住的兴奋。


我低头看看手中的地图,又掏出本旅游指导书翻了翻,再仔细对比了一下那座散发着神秘气息的山峰。


「应该不会错。」我作出判断。


贝贝的小脸显得红通通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自末日爆发后,我很少能看到那么纯粹的喜悦了。


贝贝她真的很喜欢那些旅行目的地的风景。


至于我,大概做不到像贝贝一样深爱着什么东西。


与贝贝的旅行,并不是为了抵达终点。而是和贝贝待在一起的时候,偶尔会有一种被救赎的感觉。


比如眼前这一幕场景。


咔嚓——

按下快门,大片的白与显眼的黑,幼女与她红着的面颊便记录了下来。


我看着摄影机内记录下的画面,满意地点了点头。


比起旅行的终点,我更在意旅途的过程。


既然是旅行,就终有一日会抵达终点。


抵达许许多多的目的地,最终迎来旅行的终末后,贝贝是否会记得那些旅途的风景呢?


一阵寒风呼啸而过,寒意透过衣服的缝隙爬进体内。


刚刚感觉到温暖的我,不禁裹紧了衣物,打了个寒颤。


眼前的贝贝却还像没事人一样走着。


之前贝贝说着自己没有温感的事后,我还感到一阵遗憾,现在又感到有些羡慕。


人果然只能看到事物的一面性。


我摇摇头,快步跟上贝贝。


这时候,贝贝却顿住了,站在原地,显得有点戒备。


她闭上眼睛,感知了一会儿后,小跑到我身边,踮起脚尖。


我俯下身体,耳朵中传来贝贝带着些许紧张的声音:

「有种熟悉的感觉。」







贝贝的熟悉感,来源于一位正在狩猎羚羊的少年。


我「帮助」他抓住了他的目标,默默观察着看着眼前少年兴高采烈地绑着羚羊的样子。


贝贝的熟悉感来源于少年,少年的熟悉感来源于什么呢?


贝贝的记忆只有几个月,难道在此之前,曾和少年接触过?


但少年却一副与世隔绝的感觉,像是未曾接触过外界。


在这般末世中,这样纯真又缺乏实力的孩子是无法存活的。


而「尸王」首次出现的消息也不来自这边,而来自俄罗斯中部,「伊甸园」与「圣树」一带。


少年在刚才提到了「爷爷」。


而他显得青涩的持枪,也证明他不是长期靠自己打猎存活的。


很可能是最近才开始实战狩猎的。


那么,有必要见一见少年口中说的,那位「爷爷」。


「那么,作为报答,带我去见你爷爷一面吧。」我脸上挂上笑容,对少年说。





跟着少女在茫茫的雪原中,行进了一段路之后,我凭直觉抬起了头。


原野之上,风雪之下,静静驻立着一座木屋。为天地之间的一片白皑,平添了几分暖色。


不由让我想起贝加尔湖畔的那座小木屋。


但眼前这座,与我那座更多作为装饰的小木屋不同。


这座木屋需要真正作为生存庇护所、对抗雪兽与寒风,相对来说要更大、更厚实,更有重量感。


当视野中出现这样一座木屋时,我的灵感动了一下。


我也有了熟悉的感觉,是那个老家伙。


对方想必也察觉到了我的靠近。


为了印证我的一个猜想,同时作为对付那个老东西的手段,我需要提前做一些准备。


我加快了脚步。

「不由得」撞上了前面的少年:

「哎呀。」


我的身体随着少年一起向地面倒去,少年的小腿也刚好划在了一株枯矮木上。


我和羚羊的重量同时压在少年身上,他的小腿被枯树枝划出了一道浅痕。


「真是不好意思。」我脸上挂着抱歉的神情。


「啧,爷爷一再叮嘱我绝对不能受伤的。」

少年有些许懊恼,不过也没有纠结多少时间,整顿一下又兴高采烈地往木屋跑去了。


我跟贝贝继续跟在了少年身后。


跟随着少年进了屋子,我脸上挂起刻意的笑容,朝满头白发,坐在屋子中间的老人打了个招呼:

「好久不见,老东西。」






老人将孩子们招呼走了后,立即收起了装模装样的和蔼笑容,一双如鹰一般锐利的眼睛对准了我们。


「好久不见,「老猎人」。」我露出笑容,又再打了个招呼,继续道:

「「圣树」应该已经发现这里了。」


「老猎人」闻言,脸上渐渐涂满了阴婺。


「接下来,我们好好谈谈吧。」

我随便找张凳子,坐下,把手搭成峰形……








晚上,享用完晚餐。


在之前与老猎人的谈话中,他同意了我与贝贝住下几天。


在老猎人的指示下,三个孩子从木屋的储物室搬走了很多杂物,又将其清理了一番,作为我和贝贝的房间。


羚羊的皮毛做成了一张睡垫,供我和贝贝使用。


我推开房门,环顾了一下房间四边,随后招呼贝贝进来。


让贝贝换上睡衣、躺下后,我拉张凳子,坐上,思考起来。


贝贝感到熟悉的气息。可能是来自那位名叫约尔德的少年,也可能是来自老猎人。


老猎人看见贝贝时,表现出了一瞬间的动摇。


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我和他谈话时,便先抛出了一个足以让他动摇的消息。


这一段都在追踪我与贝贝的「圣树」,应该已经发现了他们。


我并不了解老猎人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带着三个孩子。


我并不清楚他的目的。

但如果和贝贝有关,那就不能无视。


失踪了接近十年的老猎人,应该足以引起「圣树」的重视。


老猎人在这里躲了那么长时间,不管他想法是什么,或者说计划着什么,大概都不愿意被曾经的敌人发现。


「老猎人」——「伊甸园」曾经的最高统治者之一,与「圣树」相敌对。


在之前的谈话里,我问了一些关于贝贝的问题。


结果毫不意外,那个老东西不肯吐露分毫。


「别问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是你的敌人。我只想在这里安安静静地死去。」


那个阴狠毒辣的「老猎人」,想在这一片白皑中,安安静静地死去吗?


我不禁笑笑,摇摇头。


我没有继续逼问关于贝贝的事情,随口问了一句:「老东西,才十几年没见,你怎么变成这幅模样了?」


强大的异能会将人的时间拉长。我如今依然保持着数十年前的模样。


而原本鬓发半白、凶名远扬的老猎人,现在却一副白发苍苍的病态模样。


只剩那对眼珠中还能透露出几分曾经的凶狠。


老猎人摇摇头:「异能、病毒、人类基地,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谎言。」


「哦?」我被挑起了些兴趣,继续追问老猎人————


「呐,你。」


回忆与思考被打断了。


耳中传来贝贝的轻语。


「怎么了,睡不着吗。」

我收起思绪,轻轻回应。


「登山,好像需要做好准备。」

贝贝从睡垫上坐起身,认真回忆道:

「你从那个叫『旅舍』的地方找来的书,好像说是要什么,登山套和手服。」


「是登山服和手套啦。」

我故意重音纠正。


「别、别笑!」

贝贝有点害臊,小脸红着移开视线:

「总、总之!那几样东西,我们好像都没有准备!」


「嗯,是很重要的事情呢。」

我收敛起笑容,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么,在这里住的几天里,好好做好准备吧。」


「我看旅行地图,」

贝贝掏出之前在城市废墟捡到的、珠穆朗玛峰旅行区游玩指南:

「珠穆朗玛峰山脚下,是有几处有攀爬装备的补给点的。」


贝贝指的应该是夏尔巴人居住的城镇。


「噢噢,这就叫游戏攻略、装备收集环节!」

我赞叹道。


「那、明天就去找找吧。」

贝贝脸上浮现出一种像是探宝般的兴奋。


「遵命!贝贝长官!」

我站起来,朝贝贝敬了个军礼。


我连续的浮夸表演,似乎让贝贝很不好意思。


她脸红着躺下,转过身,背对着不看我这边了。


长时间的跋涉与安静下来的氛围,让我也感觉有一阵疲惫袭了上来。


「我也得睡了呢。」

我自语一句,随后也跟贝贝一起躺下了。


「……」

我转向贝贝那边,看到她的白皙幼嫩的背和颈部。


颈部上包扎着一个绷带。


这是路上新添的一个伤口,很小。


但对贝贝,所有的伤都需要重视。


「唔……」

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视线,贝贝发出了有点害羞的声音:

「不准突然抱上来。」


「不会的啦。」

我说道。


我又不是变态loli控。


嗯,大概。


一阵无言。


我转过身去,正躺着。


「晚安。」我轻声道。


贝贝也转过身来,正躺。


好一会儿,才传来贝贝细若蚊吟的声音: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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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老猎人睁开了眼睛。

起身,下床,走动。

无声打开了瑟琳娜的房门

「瑟琳娜,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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