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夜 鸟类学家

    黄昏,诺兰将小艇停在岸边,检查了一下摄像头、录音笔、纸笔和日记本。他将几箱食物和水留在小艇上,独自走上这座寂静的小岛。


  岛上住着一名快被遗忘的鸟类学家,林诺。他年轻时发表了数篇颠覆性的文章,声名鹊起,一度成为了学界的新星。但没过多久,他误入歧途,在严肃的学术讨论中大量地引用某些蛮荒之地的荒诞传说,将积累的名望和人脉一扫而空。


  他带着一名助手——也是他的妻子,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待了二十年,不再发表任何意见——直到两个月前。他声称自己在岛上发现了足以推翻现代生物学的证据,几天后便会公开发表文章。


  许多著名的学者和记者希望预先去采访考察;不过,诺兰这个刚刚毕业没几年的大学生是第一个收到登岛邀请的人。


     一条旱地小道自码头延伸出来,消失在林中。小道两旁芳草萋萋,但小路本身倒十分干净,似乎最近有很多人沿着它来来往往。


  诺兰给直接走入其中。林中一片死寂,仿佛连一条虫子都没有。乌云渐渐密布在天,诺兰一边担心着暴雨,一边在小路上快步前行。约莫两刻钟过去,他终于到达了那三幢古朴的高脚屋。


  诺兰敲了敲中间屋子的门。屋内传来一个疲惫的声音。


  「进来吧,门没锁。」


  他推门而入。屋子里很是杂乱,地上摆满了废弃的稿纸、即食食品的包装和脏兮兮的男士衣物;房间的墙上挂着几套厚实的衣服,角落摆着一台传真机和一张床,几箱食物和水。房间左右装着两扇门。左边的门半掩着,右边的门则上着数把锁。


  整个屋子散发着雨季特有的潮湿气味。


  一位穿着花衬衫的中年人正坐在堆满书籍的方桌边,目光在几本摊开的古书、一张地图和一沓写着编号的照片之间流转。见诺兰进来,林诺从照片上抬起头,衰老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


  「来得真早,欢迎啊!我正在等芳如发消息过来,暂时没什么重要的事要做。你可以先四处转转,熟悉一下这个地方;想要问问题,或者拍拍照做做记录也行。就是别靠近那屋子啊。那里面的东西彻底臭了,但我不小心丢了钥匙,之后得请专业人士来处理。」


  芳如就是那名助手的名字。


  岛上有两片小屋,一片在这里,一片在密林深处。据林诺说,他和芳如会轮流在两座小屋之间往返工作,用传真机交流。


  诺兰有些惊讶。林诺的态度比他原以为的要亲切。看来,研究的进展也比他原以为的要快。


  他坐下,问:


  「您说有新的发现……具体是什么呢?」


  听见这个问题,林诺脸上的疲惫忽然一扫而空。他脸色涨红,嘴角咧开,显得极为兴奋,说:


  「哈!一上来就问这个吗?是可能改变生老病死,改变现代医学、乃至现代生物学的巨大发现!你来看看这个。」


  林诺站起身,一把拉开通往左边的门,一股动物的骚臭味顿时涌入诺兰的鼻腔。他探头看去,屋里摆着十几个大小各异的鸟笼。奇怪的是,笼中的鸟尽数低着头,沉默不语。房间的尽头是一张铁桌,上面摆着各类利器。


  林诺挑了个笼子,将其中的虎皮鹦鹉抓出来,摁在桌上,提起小刀,干净利落地割下了它的脑袋。其他笼中鸟依然沉默,但却不约而同地转向了同伴仍在抽搐的半截身体。


  「来,走近点看。」


  林诺毫不在意手上的血污,热情地向诺兰挥挥手。诺兰吞了吞口水,走到铁桌旁。只见林诺捻起断掉的鸟头,用力地摁在了鸟身上。断口处的血肉竟蠕动起来,互相交织。片刻之后,一只毫发无损的虎皮鹦鹉出现在了铁桌上。


  林诺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将鹦鹉送回鸟笼,得意地看向诺兰。诺兰由衷地说道:


  「这……真是太厉害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您对它做了什么改造吗?它看上去就是只普通的虎皮。」


  「改造?不,我只是把它们找了出来而已。不知你有没有看过我二十年前发表的那篇《关于西南地区鸟类迁徙活动和祭祀活动的调查》?那地方一直流传着一种来历不明的巫术,据说可以将死物复活。我去调查时,这种巫术已经变成了纯粹的祭祀活动,被杀掉的祭品也只是单纯地成了烂肉。


  但是,关于这巫术的记载实在太过详实,且在各地都有互相印证的证据,实在难以忽视。我便分析其源头,最后定位到了这个小岛……然后找到了这批不死的神鸟。」


  「这么说来,您二十年前就已经找到了它们?为什么一直沉默到现在?」


  林诺越说越激动:


  「自然是为了查明不死性的根源。我对岛上的本土生物、运进来的外来物种都进行了实验……结果显示,绝大多数鸟类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后,都会出现这种堪称神迹的特性。我认为,这种性质是后天获得的,且与饮食息息相关。然而要彻底证实这个猜想,还需要更多的实验和人手,这也是我邀请你来的原……」


  笼中的十几只鸟忽然一同转头望向森林,此起彼伏地尖叫起来,打断了林诺的话。不仅如此,原本寂静的密林也忽然变得极其嘈杂,纷乱的鸟叫声好像暴风一样笼罩了整座小岛。


  林诺微微瞪大眼睛,看向远处的森林。数分钟后,鸟叫声又蓦地沉寂下来,好像刚刚的一切只是幻觉。林诺转向诺兰,安慰道:


  「不用担心。它们每到日落都会这样叫,今天只是稍稍大声了一些。」


  中间房间的传真机忽然响了起来,嘎吱嘎吱地打印出一串讯息。林诺和诺兰急忙赶去,上面写着一行意义不明的文字。


  【

    找找找找找到动的些,请爱的色放。

  】


  诺兰困惑地问:


  「这是什么意思……?」


  林诺面色严肃,指了指墙上的衣服。


  「不清楚。但能传真到这里的只有芳如,看来她是遇见了什么事情。来,穿上那衣服,可以防止蚊虫叮咬。我们去那边看看情况。」


  诺兰犹豫片刻,照着林诺的做了。临走前,他又环视了毫无女性生活痕迹的房间一圈,偷偷瞥了眼林诺的侧脸,强行压下心头的不安。


  屋外已经开始下雨,原本就不平整的小路变得更加泥泞。天色已经全黑,林诺和诺兰穿着厚重的保护服,提着手电,一前一后地在林中穿行。气喘吁吁地走了十几分钟后,另一片小屋终于出现在了两人的视野中。


  小屋的灯亮着,向外散发着柔和的光,照亮了雨夜。林诺沉默着快步向前,取出钥匙,打开了小屋的门。芳如的身子坐在传真机前,手放在极其的按钮上,头则掉在门口附近,双目无神地看着林诺和诺兰。


  大量的鲜血自创口流出,洒满了地面,形成一滩血泊。一串脚印走出血泊,走入森林,消失在密林深处。


  诺兰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紧张地退后半步,盯着林诺。林诺冲进小屋,取下放在墙上的枪。他拍了拍诺兰的肩膀,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愤怒:


  「你留在这边,看好现场。我要去沿着脚印,找出那个人。」


  诺兰赶忙阻止:


  「不,这也太冒险了,现在下着雨,您也看不清楚……」


  「没关系,我现在感觉比白天好的很。呆在屋子里,什么都别碰,哪里都别去。」


  说完,林诺便一把关上小屋的门,走入密林。诺兰心中天人交战,还是决定服从林诺的命令。他躲开四处溅射的血迹,坐在尚算干净的床上,焦躁不安地望向屋外,心里千头万绪。


  不同寻常的研究进度。


  不同寻常的尸体。


  不同寻常的雨。


  发生了太多意料之外的偶然事件。他专注于思考,没有注意到门口的那颗脑袋滚动起来,爬向身体的脚边。


  ……


  林诺提着枪,回到了芳如的小屋。他打开门,本想招呼诺兰来帮忙,却没有见到他的踪影。相对的,芳如正完好无损地、笑吟吟地坐在传真机前看着他。


  林诺手一软,枪也随之掉在了地上。芳如说:


  「你回来啦,有找到那个巢吗?」


  林诺恍惚半天,好容易回过神来,问:


  「我的确找到了一个巢,一个全是白蛆的巢……还在那里看到了一片血迹。你是怎么知道的?不,在那之前……你不是已经……?」


  芳如走上前,温柔的抱了抱林诺。


  「别担心,刚刚那是我自己动的手,只是为了做个实验而已。今天下午,我找到了巢,但不幸在那边摔断了脖子。可是,没过多久我就正常醒来了。我立刻意识到那些虫子就是不死性的来源。」


  林诺仍然有些不敢置信,但他已经潸然流下眼泪。


  「可是,也不至于做的那么绝……要是接不回来该怎么办?」


  「嗨,我太兴奋了嘛。切脑袋之前,我已经试了划破手掌、戳穿胳膊、切开肚子了。都立刻就复原了。不过,恢复掉头确实多花了一点时间。你的这个发现太伟大了,唯一的缺陷就是好像剥夺了我的痛觉。」


  「真是疯了!下次不要一个人干这种事情!你现在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头还清醒吗?」


  芳如拍了拍林诺的肩膀。


  「嗯嗯,一切都正常,没关系啦。再多做几组实验,就开始写稿子吧。」


  「好……呃,这是怎么回事?你背上的胎记也没有了?」


  芳如的笑容忽然僵住了。她松开林诺,说:


  「是吗?可能也是复原的副作用吧。这点小问题,不用在意……」


  林诺退后几步,举起枪,对准芳如,脸上充斥着惊惧和愤怒。


  「你到底是谁!我妻子,我妻子她背上根本就没有胎记!」


  芳如好像没有听见林诺的话。她站起身子,笑着靠近林诺,继续说:


  「是吗?可能也是复原的副作用吧。这点小问题,不用在意……」


  「停下!别再接近了,否则我马上开枪!」


  「是吗?可能也是……」


  林诺没有让「芳如」说完第三遍,而是直接开枪击穿了她的头,轰出一个碗口大的洞。「芳如」颤颤悠悠地倒在地上。一大堆白色的蛆虫从创口处涌出,扭曲变形,首先变成了被击穿的嘴巴,继续喃喃道:


  「这点小问题,不用在意……」


  林诺头皮一阵发麻。他走进这身体数步,疯狂地扣动扳机,直到子弹耗尽才停下,将这怪物彻底打成了千疮百孔的肉泥。剩下的肉体再也无法维持形状,它们变色,变细,变成了一大堆孤立的白蛆。


  「妈的,妈的……为啥在鸟类身上就不会有这么明显的异常?是因为它们已经学习充分了?不对,现在要考虑的是芳如到底去了哪里……呃,还有诺兰,他要是出了事,我也不好跟哥哥交待……总之,先要销毁那个该死的巢……」


  林诺正在焦虑地喃喃自语,忽然感到后脑被人用力一砸。他瘫倒在地,手中的枪也飞到一旁。诺兰将猎枪踢到更远的地方,放下手上的铁锤,低头俯视着自己的舅舅,叹了口气,用力踩断了他的脖子。「林诺」的头顿时炸开,化作数只扭动的白蛆,身体则还维持着原状。


  「就算做一个舅妈出来,你还是不想将这研究公之于众吗……」


  他抬起林诺的尸体,穿过雨夜,回到那三间小屋。接着,他打开最右边的房子,将尸体丢了进去。房中泛滥的蛆虫顿时一拥而上,钻入尸体。诺兰关上房门,回到主屋,取出日记,写下今天的记录。


  【

  自舅舅邀请我来岛上陪他一起做实验已经三个月。自我们发现附身虫子,我杀掉舅舅已经两个月。


  虫子已经渐渐明白舅舅的性格,伪装的越来越像了。这也导致他越来越顽固,无论怎样都要把这伟大的发现带进坟墓,完全不在乎这些炒神奇的虫子能带来多少财富。


  要是他一开始就察觉到虫子的真面目就好了,这样他便不会四处宣传他马上就要有巨大发现发表;我也就可以直接埋了他,继承这项发现。


  可他偏偏是在几天后才明白这些虫子根本不是在复原人体,只是在替换人体。现在,全世界都知道舅舅在这座岛上有了新发现,他起码得活到论文发表之后。


    今天,第一次试着复活了下舅妈,但拟真度太差,被他识破了。但舅妈的血肉已经不多了,虫子真的能模拟出足够真实的舅妈吗?


  我该继续复活舅妈吗?还是另寻他路?


  总之,再调整一下复活舅舅的配料吧。希望我的血能多少影响一点他的性格。


  】


  诺兰割开自己的手掌,倒出几滴血,扔进隔壁房间,供虫子们使用。他看了看窗外的雨,心中祈祷着明天天气晴朗、祈祷着下个舅舅会同意发布新发现,然后躺在床上睡着了。


  右侧的屋子里,虫子们渐渐化成了林诺的脑袋。「林诺」睁开眼睛,眼神一如既往的古板又充满好奇。不过,这次里面多了一点新东西。


  他卧在地上,透过门的缝隙看向中屋,确认诺兰已经陷入沉睡。于是,他将一些虫子拨到自己的手上,变出了一把铁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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