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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的阳光透过图书馆的窗户，照在七楼阅览室门口的长桌上。桌上放着一张保安证。证件的署名是林诺，但如果细心查看，便会发现它划痕累累，已在近期易主多次。

    林诺对此一无所觉。他原先是北门的保安，最近馆内的保安得了急病无法工作，林诺便托关系替上。馆内的工作工资高一些，但需要多干些活。放回书籍、提醒聒噪的客人都是他的工作；近来图书馆各处安装了十几块广告显示屏，又打算请一队记者来拍摄宣传，他也得帮着布置。

    林诺将证件挂在脖子上，走向那个站在走廊边缘、举着相机的高个男人。

    「你好，可以让我看下你的相机吗？」

 相机是无声的，但男人的行为多少有些可疑。而且，他拍的地方让林诺感到不舒服。

    阅览室前方是个天井，在旁边俯视可以直接看到一楼大厅。上个月，有一个人带着被迷晕的妻儿从天井里跳了下去。林诺在馆里待了两年，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骇人听闻的事情。

    男人就是在拍那个天井，并且已经拍了数天。

    他不停地更换位置、角度，拍出理应大同小异的照片，然后对着显示屏投出意味深长的目光。

    听到林诺提问，男人放下相机，递出一张名片和一张临时工作证。名片上面写着【城堤第三研究所一级研究员 诺兰】。

    「我已经取得馆长的同意，不是可疑人物。相机里的东西比较机密，暂时不能给你看。」

    城堤研究所的名号很响亮，整个城市的人都在享受他们的产品。诺兰说话不急不躁，证件也齐全。但林诺的疑惑依旧在。

    「好的好的，打扰你了，我也是为了图书馆着想，感谢理解。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拍这么多一样的照片？」

    诺兰从旁边的书架上抽出一本红色的汉语词典，说：

    「因为也许它们并不一样。这本书是什么颜色的？」

    「红色的吧……我猜。」

    「在我看来也是这么回事。但如果有人是个红绿色盲呢？他还能看出这是本红书吗？」

    林诺久违地通过天井朝一楼大厅望了一眼。和往常一样，天井的四壁上贴满了密密麻麻的书籍，环绕着一楼大厅里的几个沉思者雕像。

    「我不明白这和拍天井有什么关系。」

    「两周前跳下去的那个男人就是红绿色盲。他是个前途光明的年轻人，刚刚在本地找到了大企业的工作，家庭安康。所以我觉得，他并不是自杀。」

    诺兰将背包在保安的长桌上放下，从里面取出几张照片，看标记是图书馆调出的监控。照片的焦点都是一个瞪大眼睛的年轻男人，只是窗外的明暗不同。

    「跳下去的前一天，他也来了这里，在七楼的天井旁，一动不动地凝视了那几尊雕像一下午。我认为，在他的世界里，那不是铜制的冰冷雕像，而是某种极其诱人、极其美好的东西，所以他才带着一家人奔赴其中。

    我之所以拍照，就是希望可以将他的世界复现出来。」

    林诺感到一股寒意爬上头顶。诺兰的想法很荒诞，手头的证据也可以一笑而过，但他的话却击中了林诺的心。他隐隐觉得，诺兰只是将自己一直没法用语言总结的直觉说了出来。

    可是，理性还是不允许林诺承认这说辞。

    「或许他的确是红绿色盲，但仅凭这个就说他看到了奇怪的东西也太牵强了。你看啊，他事发前不是在天井边站了很久吗？这不正好说明他精神不稳定，啥事都做的出来吗？」

    「的确。如果只有他一人跳了下去，那么……」

    对话被书籍坠地的声音打断。林诺循声望去。天井对面，一个中年女人重重地摔倒在身后的书架上，瞪大了眼睛看向天井四壁的图书，脸色极其苍白。

    林诺赶忙跟诺兰道了个别，冲向女人旁边，俯身问：

    「你好，身体不适吗？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

    女人坐在地上，久久不言语。接着，她忽然夸张地笑起来，刚刚还惨白的脸变得通红。似乎是意识到林诺在身旁，她勉强收起笑容，站起身子，说：

    「真对不起，我弄出太大声音了……啊，我现在感觉非常健康，没事的。请问需要我赔偿多少钱？」

 女人的语速飞快，吓了林诺一跳。他挥挥手道：    

    「不需要，你下次注意就好。掉下的书我来收拾。」

    「那么，我可以走了吗？」

    「嗯，是……」

    林诺话音刚落，女人便飞也似地跑起来，直直冲向天井。他猛然意识到了女人的目的，伸手去抓她，但是反应慢了一步。眨眼睛，女人便飞奔到了天井边，攀上了边缘的玻璃围栏。

    林诺心急火燎，三步并做两步冲向天井，然而女人已经一跃而下。他伸出双手，总算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她的手臂；但人体实在太重，将林诺整个身体都拉向前方。

    林诺站稳脚跟，微微屈膝，腰部用力，稳住重心。他俯身向前，一鼓作气将女人拉上来。天井的四壁浮现在他的眼前。

    奇怪的是，那些贴在墙上装饰的、五颜六色的书籍忽然通通变成了一本黑色封皮的大书。林诺来不及多想，正要继续向下看，忽然眼前一黑，眼皮一阵冰凉——有人遮住了他的双眼。

    同时，诺兰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慢慢用力，别急，你差点就看到了。闭上眼，我放开手了。」

    林诺悚然一惊，手几乎一软。他紧闭双眼，不敢再耽搁，用尽全力拉动女人，将她的半个身子拉上围栏。但是，几片尖锐的指甲刺入了他的手背。女人尖利的叫声响起：

    「干什么！放我过去！为什么要拦我！」

    「冷静点！你是在自杀！想想之前自杀的那个人……」

    林诺没说完，便感到远甚于之前的剧痛袭来——女人正在用牙撕咬他的手！疼痛之下，林诺的出力一下子减弱，他不由一阵绝望。不过，诺兰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不是在拦你。只是难得发现了这么好的东西，总该与家人分享分享吧？先上来跟你的父母、丈夫、孩子说一声再去也不迟。」

    手上的疼痛消失了，抵抗的力道减弱了。林诺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将女人一把拉了过来，然后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捂着手睁开眼睛。诺兰拍了拍他的肩膀，对着已经开始按手机的女人说：

    「你好，你伤了人，先来商讨一下怎么解决这事吧。视情况，我们可能会报警。」

    诺兰的声音很悦耳，但是，女人只是怨毒地向这边甩了一眼，然后便兴奋地对着手机说起话来。林诺忍住疼痛，对诺兰说：

    「她还没清醒。我得先去处理一下伤口。你可以帮我拨下领导的电话吗？我想请个假。」

    「不用，我认识馆长，我直接让他闭馆一天，这次他应该找不到借口了。事情也算告一段落，你稍等一下，我送你去医院。」

    两人正说着，有几个围观的路人已经走了上来。他们向女人、受伤的林诺投来好奇的目光。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没什么事。你们看看天井下面就知道……」

    「这人精神有问题，会随意伤人，请立刻离开这里。」

    女人说到一半就被诺兰打断。围观的人群听见警告，也纷纷散去。诺兰打开手机，拨通一个电话，想来便是馆长。林诺心中稍稍安定，趁着盲音期间说：

   「谢谢帮忙。你弄明白他们到底看到了什么，以及怎么看到的了吗？」

    「很遗憾，没有。你刚刚表情大变，我想你看到了它的一角。我原先以为是角度问题，但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样。可能跟时间有关？距离有关？说不定是可操作的？闭馆之后，我也会研究这事，你有兴趣也可以来看看……这人怎么不接电话。」

    电话没有拨通，传来冰冷的提示音。诺兰又拨了一遍。林诺说：

    「你在给馆长打电话吧，我一直觉得他唯利是图，给我们发的工资比同行低了一两百，图书馆的设施坏了他也不修。」

    诺兰望了望阅览室旁、黑漆漆的广告显示屏，说。

    「是吗。我看这些显示屏倒挺新的。」

    刚说着，显示屏就亮了。机器背对着林诺，他看不见，但他看见诺兰的脸色忽然变得煞白，手中的手机也掉落在地。

    不祥的预感升起。林诺忙靠近诺兰，问：

    「怎么了？里面是什么？」

    诺兰忽然兴奋地笑起来，整张脸变得潮红。

    「是很有趣的东西！你也来看看吧！」

    「不……我就不用了。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诺兰没有回答。他飞快地越过林诺，直接跑向了天井。林诺早有预备，伸手拦住他；但是诺兰的力气大得出乎意料，林诺的手也已经受了伤。

    所以，诺兰很轻易地穿过了林诺，越过了围栏，跳入天井。数秒后，天井里传来一声钝钝的闷响。

    林诺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他愣在原地，不敢靠近天井一步。不过，阅览室里忽然嘈杂起来。

    「这……这是什么？」

    「我明白了……我知道了！」

    「一定要告诉爸爸妈妈！」

    所有读者的眼神都已经锁定在了显示屏上，脸色潮红地念叨着相似的呓语。林诺回过神来，瞄了一眼楼梯，想要悄无声息地离开。但是，所有这些陌生人忽然又同时看向了他。

    「保安先生……」

    「保安先生，快看啊！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有这么好的地方呢？」

    林诺顿感不妙，立刻冲入安全出口，将门关紧。门后先是嘈杂了一阵，接着又传来一群人疾跑的声音，最后是一阵重物坠地的声音。

    林诺头皮发麻，他快步冲下楼梯，却与一群人装了个正着。他们脸上带着那股熟悉的狂热。一个男人站出来，兴奋地对林诺说：

    「你要去哪里？你没有看到显示屏吗？」

    林诺强装镇定，说：

    「不，我看到了。我只是要跟我儿子说一声。」

    「是吗？不用担心！你忘记了吗，显示屏说的，大家最后都会到那，只是先后区别而已！」

    「不，不用了！我要一起走……」

    但是，这群人不再听林诺说话。几个青年一涌而上，将林诺的腰紧紧抱住。最初跟林诺说话的男人拿出手机，说：

    「我正好录了下来，你就直接发给他们吧。我先发给你？」

 「……我知道了。谢谢，你让我拿下手机。」    

    狭窄的楼梯间里，每个人都露出满意的笑容。林诺将手伸入口袋，颤抖犹豫许久，最后取出一支钢笔，重重地插入自己的左眼。还没等人们反应过来，林诺一边痛苦地惨叫着，一边拔出钢笔，插入自己的右眼。

    他的眼前顿时被一片血色覆盖，但剧烈的疼痛让他根本无法思考这些。

    「行吧。那就算了，真搞不懂你怎么想。」

    脚步声在耳边响起。很快，漆黑的楼梯间又安静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林诺终于又能站起身子。他摸索了一下手机，却发现已经没电了。

    他扶住扶手，一圈一圈地走下楼梯。其实，他只插瞎了自己的左眼，插右眼的力道并不重；到了一层时，他已经又看得见东西。

    他没有走进大厅，而是打开了安全通道里的图书馆后门。外界的新鲜空气吹到了他的伤口上，有些刺痛，又有些清凉。

    图书馆后门是几个文件馆，没有人。林诺慢慢地走着，很快便来到一片有人的街区。一个女路人见到他的伤口，赶忙上来搀扶他。

    「怎么样？发生什么事了？需要我叫120吗？」

    「是的，麻烦了。」

    有人帮助，林诺的心一下子安定下来。他望向街区中心的综合体。综合体外挂着一片大屏幕，屏幕上正在播送一则实时采访。

    负责采访的女记者站在一众书架旁，脸上带着异常的兴奋。她走了几步，来到一座天井旁，说：

    「今天，我要向大家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