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商场六楼，电影散场的时候，妈妈忽然在影厅门口停下了脚步。嘈杂的人群外，她微笑着说：

    「诺兰，我们来玩个捉迷藏。你先藏好不好？」

    诺兰很高兴，妈妈很少和他玩。他立刻悄悄地溜回放映厅，找了个不起眼的椅子，在它下面躲了起来。

    这是诺兰记忆里妈妈最后一次出现。他在椅子下面等了很久，陆续又来了几波零星的观众，但妈妈一直没有出现。时候已经太晚，他缩在地板上睡着了。

    诺兰是被一阵野蛮的撕咬声惊醒的。他发现自己身上黏着些无味的液体，刚刚还干净的地板此时则积了不少灰尘。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不舒服的味道。

    诺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撕去蛛网，从座位地下爬出来，懵懂地看了看四周。

    放映厅里看不见天空，也没有时钟，不知道过了多久。和他进来看电影的时候比，放映厅已经变得有些脏乱，随处可见倾倒的饮料瓶、结着蛛网的爆米花桶、萦绕着苍蝇的不知名腐肉和红褐色的污渍。

    银幕仍然亮着，但正在不断闪烁，显然已经出现了故障。上面播放的既非电影也非广告，而是一串蓝底白字的告示。银幕前的空闲区域，一个人正背对着诺兰，趴在地上，俯身啃咬着什么东西。

    诺兰稍微安心，周围还有大人。他本想直接去跟对方搭话，但直觉让他先去读了读银幕上的告示。

    【

 各位市民请注意，我们刚刚确认第12类拟人生物已潜入城堤商场。

    这类生物会通过吞食模仿他人的外貌和记忆，但正面作战能力一般，请不要惊慌。

    它们的视觉系统无法识别这条告示，请看到的市民安静有序地离开商场。    

    】

    诺兰没有明确理解这条消息的意思，但其中的警告意味已经传达到了。他远远地看着那个进食中的、身姿古怪的人，不由得双腿微微发软。

    「妈妈……」

    诺兰紧紧捏住自己的脸，中断了哭泣的冲动。他记得家的位置，离这里不远。只要出了电影院，就可以回家，就可以见到家人。

    他蹲下身子，慢慢地挪动到这排椅子的边缘。眼前就是楼梯，只要从这下去，掉个头便是离开影厅的通道。

    但是，楼梯上没有遮挡。那个「人」只要漫不经心地回头一瞥，便可以将上面的东西一览无余。

    诺兰停在原地，握住椅背，越过两个椅子的夹缝，露出一只眼睛窥视前方。它仍然在专心地埋头咀嚼。不过，它已经长出了一头杂乱的长发，两条萎缩的手臂也渐渐丰满起来。

    诺兰咬住舌尖，防止自己叫出声来。他挪动到楼梯上，缓缓站起身，一边盯着它的背影，一边蹑手蹑脚地向下走。

    他越过遍布咬痕的肉块，无视四处爬行的蟑螂，走到还剩三级台阶的位置。出口就在咫尺之遥，但它的咀嚼声、呼吸声都已经清晰可闻。随着角度的变化，诺兰看见了那东西残缺不全、正在变化的侧脸。极端的惊喜和恐惧同时在他心头盘桓。

    它还没有生成眼睛。只要安安静静地拐过去，就可以回到家里，见到妈妈！

    诺兰控制住颤抖的身体，向下走去。一步，两步，三步……他死死盯着怪物，它仍然没有注意到自己。

    终于，诺兰摸到了出口边的墙面。与此同时，他也看清了它的食物。那是一个已经腐烂大半的女人。她头朝着地面，身体蜷缩着，怀中好像抱着什么东西。虽然肉体已经腐烂，但它只是撕开了女人背上的衣服，整体的装束依旧算得上完整。

    「妈妈！」

    巨大的冲击之下，诺兰脱口而出。他顿时意识到自己的失误，但震惊和悲伤令他呆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怪物的耳朵轻轻颤了颤。它停下进食，歪歪扭扭地站起身子，将头转向诺兰，露出一只已经生长完全的硕大眼睛。

    接着，它蠕动嘴唇，用悦耳的、温和的声音说：

    「孩子，你终于醒了吗？」

    这句话像针一样刺入了诺兰的胸膛。他尖叫一声，飞快地冲入身旁的通道，向着出口奔去。身后似乎也传来了脚步声，但诺兰已经无暇去听了。

    他冲出放映厅的门，轻易地将它一把闭上，闯进大厅。他一边抹着眼泪奔跑，一边对着周围大叫：

    「救命啊！我妈妈被它杀了……谁来救救我啊……」

    但是，没有人回应他的呼救。不仅如此，周围根本是一片寂静，只有他自己的哭声、叫声和心跳声。

    跑着跑着，诺兰停了下来。他转身看了看，发现那个怪物并没有追来。他又茫然地看着周围。大部分店铺都已经拉下铁门，还有一些仍然门户大开，但里面也已积攒了厚厚的灰尘。

    随处可见倒地的人和被撕成碎块的腐肉，此外还有不少姿态怪异的怪物尸体。

    窗外是黑夜，但月光很亮。

    接着月光，诺兰走到天井边，向下看了看。整座商场都陷入了死寂，活物只剩下他，那个不知所踪的怪物，以及一群悉悉索索的蟑螂和蝇虫。

    诺兰感到一阵绝望。他失去了母亲，失去了家……好不容易从怪物手中逃了出来，现在却连一个活着的人都看不见。

    他走下已经停用的扶梯。每过一层，他都要四处看一看，但是仍然见不到一个活人的影子。在下到二层的时候，诺兰忽然听到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自一楼大厅传来。他循声望去，见到一个全副武装的男人站在那里，打着手电筒四处行走。

    诺兰心下狂喜。他冲下电梯，朝着男人奔去，丝毫没有注意到他脸上的震惊。

    「叔叔！救救我！我的妈妈被他们杀……」

    「停。请停在那里。」

    男人用响亮的、不容置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诺兰立刻乖乖地停了下来。男人问：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诺兰……！」

    「你家住在哪里？」

    「在北区……」

    「这地方在三个月前就已经封闭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诺兰带着哭腔回应：

    「不知道……妈妈说要跟我玩捉迷藏，把我留在了这边……」

    男人沉思一会，对他说：

    「最后问你两个问题。你的母亲是谁？」

    「是芳如，她是个老师，在中学工作。」

    「好的。你的父亲是谁？」

    诺兰有些迷惑，他问：

    「父亲是什么意思……？」

    听到这句话，男人朝诺兰的脚踝开了一枪。火光闪过，剧痛传来。诺兰先是愣了一下，接着转身逃跑。他冲入一家服装店，在人偶模特之间闪躲挪腾，最终躲到了更衣室。他趴在地板上，依照本能捡起一块腐肉啃食，修复着自己的伤口。

    外面又响了几次枪，但最终平静下来。疼痛中，诺兰渐渐回想起了更多事情。

    他想起了自己刚刚诞生时的场景。他想起自己在地上爬动，撕咬着一块飞溅出来的血肉，获得最初一点记忆的场景。

    失去母亲的虚妄悲哀顿时烟消云散，喜悦在诺兰心中升起。

    「没错……我其实……我其实是那所谓的拟人生物……电影院里的那个人，她是我的同族！」

    他爬出更衣室，拖着尚不利索的脚腕爬上六楼。它正站在那里，和另外一个同族拿着一截断掉的木条一起料理着地面的尸体。听到诺兰发出的动静，两个生物同时转过头，已经高度拟人的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

    诺兰快步走向它们，它们也快步走向他。他正要说点什么，它忽然将木条尖锐的断面插入了他的脖子。诺兰茫然地感受着自致命处传来的痛楚，在迷茫中失去了意识。

    它抽出木条，谨慎地带着同族退后两步，眼睛死死盯着已经停止呼吸的诺兰，说：

    「这……这到底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