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夜 雇佣杀手

    研究所的角落,一名七八岁的女孩坐在轮椅上,引来路人同情的目光。她四肢削瘦得好似婴儿,头上带着一顶用于遮掩的棉帽。不过,她的精神依旧很好,此时正在兴致勃勃地与面前的年轻男人说话:    


  「……我一声都没有哭,然后……呃,医生就给了我这个小红花。」


  「嗯嗯,真乖。回家以后,我再给你个更好看的。」


  芳如的声音让林诺从迷糊中惊醒。他强打精神,露出一个微笑。


  这微笑并不违心,只是还藏着一点疑虑。漫长的一年间,他亲眼目睹心爱的孩子一步步衰弱,一度陷入绝望,在一个个不眠之夜为自己的无能痛苦流涕。


  相比那时,他现在虽然仍要为了治疗费不分昼夜地工作,甚至还要参加研究所的试药,但女儿的健康却在缓慢而切实的改善。原本粘稠窒息的现实变得轻快起来。


  林诺正要多跟女儿聊两句,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咯吱声忽然从拐角处响了起来。芳如露出一抹惊恐的表情,然后快速地低下头。拐角处的门打开了,走进走廊的并不是怪物,只是一个身形比普通人宽了一分的男人。


  他径直走向芳如,用手术刀一般的眼神剖析了女孩一番,然后对林诺道:


  「令媛状态不错。待会的手术过后,便可回家静养。感谢您这段时间对我所研究工作的支持。」


  听到手术二字,芳如的肩膀颤抖起来。林诺的心也忽得悬了起来。


  芳如得的是一种严重的认知失调症。她有时在再无他人的房间里开心地交谈,有时性情大变,对着林诺、对着朋友歇斯底里地大骂,指责他们犯下一些根本没出现过的错误,事后又对这种莫名其妙的暴戾毫无印象。


  后来林诺才知道,芳如似乎迷失在了时间的迷宫里。她并不是在和幽灵交谈,而是在和过去的人交谈;发火的不是她,而是未来的、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记忆的她。


  寻常的方法连缓解她的病情都做不到,唯独这里的实验性疗法有治愈的希望。


  然而,实验性就意味着未知,意味着没有先例可循。积累已久的不安以及医生莫名的自信,让林诺不由自主地问出一个无益的问题:


  「……要是手术不顺利……」


  「会顺利的。疗法虽然原理新颖,但流程并无什么特殊之处,您静候佳音即可。时候差不多要到了,请容我带她去准备。」


  女儿紧紧抓住了林诺的手,她的小手比以往都冰凉。林诺虽然心疼,但仍用另外一只手拍了拍她的头,轻声细语地劝她放手。待芳如依依不舍地放开父亲,医生走上前接过轮椅的把手,推着她离开。


  女儿恋恋不舍地回头看着林诺,林诺也恋恋不舍地看着她。快到拐角时,医生忽然停了下来,将芳如手上的小红花撕了下来。接着,他对林诺说:


  「抱歉,手术时她身上不能有这种贴纸。请您仔细阅读一下我之前发的指南,之后别做类似的事情。」


  说完,医生便带着芳如消失在门后。


  一种怪异的不祥在林诺的心中升起。他焦躁地在原地转了几圈,最后回到走廊边的座位上坐下。他本来已经昏昏欲睡,此刻心中却有千头万绪,怎样都无法入眠。


  看来,芳如的病又发作了,是别的什么人给了她红花,她却把他认成了医生。现在想想,她谈及红花的时候态度也有些暧昧,在说「医生」的时候停顿了一下。又是未来或过去的某个人给她的吗?或者最简单的,是某个实习的青涩医生给的吗?


  不……比起这个,手术一定要顺利……


  手术部只是研究所冷清的一角,和其他设施离得都很远,往来者寥寥,旁边的住院和试药设施倒是有很多人。眼前的景象千篇一律,只有墙上的时钟告诉林诺时间没有静止。约莫过了半小时,林诺听见了车轮的声音。


  他转头看去。一张带轮子的病床停在了设施门口,露出半截车身。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躺在上面闭着眼,身上盖着洁白的被单。车子就那样停在门口,不进也不走。


  林诺正在疑惑,一个身材高大、穿着红衣的男人忽然走到车子的一侧,将一颗滴着血的、妇人的脑袋放在了少年的身旁。接着,他捂住少年的口鼻,拿起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划开少年的胸膛,对着那颗搏动的心脏刺了数刀。


  温热的鲜血染红了床单与地面。杀人者擦了擦手上的血,将刀横放在尸体上,从怀中掏出一本笔记和一支笔,似乎画了一道横杠。


  「终于到最后一个了……」


  林诺听见男人自语,但他已经吓得全身僵硬,四肢好像都失去了知觉。走廊的广播响了起来:


  「严重警告请注意!一名接受过体能异化的试药者出现了认知失调,正在住院部附近随机杀伤患者和家属!请能够活动的家属立刻带着患者离开设施或躲在安全的地方,警卫部队马上赶到……」


  广播好像杀人魔行动的背景音乐。他收起笔记和笔,提起黏着血的刀,快步走向林诺。林诺一个激灵,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冲向内侧的走廊。


  「快!快开门啊!有疯子过来……」


     门仍死死地闭着,但死亡的呼吸声已经吹到林诺的脖颈上。他感到后脑勺被一只大手死死箍住,整个脑袋被拉离铁门,然后猛地撞了上去,在玻璃上砸出一圈裂纹。


  剧痛和眩晕在林诺的面部爆发,鼻血与泪水溅射而出。杀人者没有停手的意思,以惊人的力量拎起林诺的头,再次狠狠地砸向门上的玻璃。


  这次,玻璃应声而碎。林诺的整个脑袋都被砸进门内,尖锐的碎片扎入林诺的脸颊、眼球、脖颈。剧烈的冲击已经让他几乎昏迷过去,但钻心的疼痛又让他清醒过来。


  「验证通过。」


  冰冷的电子音响起,林诺听见门打开的声音。他将双手抵在门框上,想要先将自己拔出,但杀人魔先他一步将门甩在了墙上。林诺的脑袋径直撞在墙上,他甚至感觉自己隐约听见了头骨碎裂的声音。


  这一下让林诺彻底软了下去。死亡的预感变得无比真实。但女儿的影像忽然浮现在他混沌的头脑里。他挤出最后一点点余力,拼命蠕动身子,心里却知道杀手的刀将落得更快。


  但是,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相反,林诺听见脚步远去的声音。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头从门中抽了出来,任由玻璃碎片在他的脸上脖子上划出数道长长的伤口。


  林诺瘫坐在地上,捂着自己的伤口。他的脸、脖子虽然在流血,但却并没有止不住的迹象,他立刻明白自己只是受了点皮外伤,重要的颈动脉完好无损。相对的,他的头则昏昏沉沉,眩晕不断,不知是否产生了脑震荡。


  林诺咬破舌尖,让自己勉强清醒起来。他扶着墙站了起来,看向手术室。那个红衣杀人魔正在快步走向走廊的深处——走向女儿所在的房间。


  他捡起一片碎裂的玻璃,紧紧捏在手中,红着眼睛朝杀人魔蹒跚走去。不过,他掉在地上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林诺本不想管,却看见来电者是正在手术室里的医生。


  林诺捡起手机,接通电话。医生似乎也知道他心中焦急,直入主题:


  「这人经过体力异化,正常是打不过他的。你应该也有卡,去开药品间的门,找平时给令媛用的那种注射剂。给他打进去,应该可以暂时抑制他的行动。」


  芳如平时用的药?为什么会对这个人起效?


  疑惑一闪而过,林诺也没去多想。他看了一眼走廊左右的房间,一头扎进药品室,抓下五六根针剂,然后回到走廊。杀人魔已经走到手术室门前。他似乎没有这房间的权限,正在一拳又一拳的砸在铁门上。


  每砸一拳,铁门便发出一声沉重的呻吟。数拳过后,门已经陷入室内,连接在门框上的螺丝也摇摇欲坠。林诺咬紧牙关,捏住针剂,冲向红衣男人的背后。


  广播喧嚣着,撞击声回荡在走廊内。林诺尽量让自己的脚步轻盈。但是,在他即将给男人打入针剂的刹那,男人猛然转过身,死死捏住林诺的双手。


  杀人魔的手掌发力。刺耳的骨折声响起。林诺惨嚎起来,手中的药品也随着手掌的脱力坠地。正在绝望之际,手术室的门却打开了。


  医生头上冒着冷汗,手中抓着同样的针剂,刺向男人的脖颈。还没等林诺惊喜,他眼前的场景便飞速变幻。红衣男人将他拎起,一把甩在医生身上,将两人一起砸飞到房间的角落,把摆着数把手术刀的铁架砸倒。


  男人不再耽搁,走向房间中央的、病床上的芳如。林诺又涌现出一丝力气,撑起身子,大叫着要冲向杀人魔,但他的身体已经无力承担重荷,立刻又狼狈地摔倒在地。


  男人对着芳如的脖子举起刀。林诺绝望地哀嚎:


  「不,不要,求你停手,你要钱吗?或者杀了我也行?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出乎林诺的预料,杀人魔竟真的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带着某种古怪的同情。在这一瞬间的停顿中,芳如睁开眼睛,坐起身子,将药剂打入了红衣男人的身体,接着尖叫着滚到地上,爬向林诺。


  男人手中的刀应声而落。他立刻拔出身上的针管,但眼神已经变得茫然。


  「怎,怎么……这里是……?」


  男人站在原地,茫然地四处张望。芳如已经爬到林诺身边,紧紧抱住了他。医生则站起身子,长舒一口气,说道:


  「令媛的认知失调在于认不清过去、现在和未来。这种药剂寄宿着一个特定时段的记忆,让她可以在短时间内把认知调整到一个稳定的时间点。那男人可能是正巧被注入了哪个杀人魔的记忆,但现在已经没事了。」


  正说着,男人的目光聚焦在了林诺的身上。他露出极度绝望、极度悲哀的表情,说:


  「爸爸……诺兰死了对不对?阿姨刚刚想让你做什么?」


  他的话意味不明,林诺只能愣愣地看着。男人继续说:


  「爸爸,不行,不能那么做,事情不是一定会发展成现在这样的。就算我们成了这模样,你们也没必要……」


  枪声打断了男人的话。他身上霎时间多了十几个血窟窿,整个人轰然倒塌。几名全副武装的警卫闯入医务室,将尸体围住。芳如尖叫一声,晕死过去。


  林诺看着男人的尸体,若有所思。他问:


  「医生……你觉得立刻死在期待和快乐中好,还是活在绝望和后悔里好?」


  医生耸了耸肩。


  「我选前者。手术看来是要延期了。待会也要给您处理一下伤口。」


  「……嗯,请让我再考虑一下要不要进行手术。」


  医生讶异地看着林诺。他正想说点什么,忽然收到一条短信,表情变得极为古怪。林诺问:


  「怎么了?」


  「您之前不是也参加了试药吗?我们用您的数据制作了包含有您记忆的药剂。那个男人……是在打入您的药剂后发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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