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夜 不治之症

     月光下,小汽车开着远光,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行驶着。诺兰疲惫地看向窗外,希望找到妻子说的地标,但只看到了几根停止工作的路灯,一片片沉在黑暗中的废弃院落和大片的果园。


  他转过头,想问问睡在一旁的妻子;但一看见她憔悴瘦削、看得见骨头轮廓的面容,他便不忍打扰。


  他们结婚一个月后,妻子便得了病,得了一种不知名的绝症。他们走访了各类医院,试了大量民间偏方,仍旧一无所获。


  这病令她一吃东西便严重地呕吐,浑身还散发出臭味,完全无法正常工作交际。渐渐地,她开始在晚上地频繁呕血,让整个家中都弥漫着呕吐物和血的味道。


  诺兰希望再找找其他办法,但妻子认为自己已经时日无多。她想在故乡度过这段最后的时光。所以,两人便收拾了些简单的行李,开车前往这个在老旧地图上才能找到的偏僻村落。


  妻子父母早逝,在城里的孤儿院长大,结婚时并未去她的家乡,因此诺兰并不熟悉路程。在打算停下车,重新检阅一下地图时,他忽然看见远处出现了一处亮光。他心中一喜,稍稍加快速度。


  随着距离拉近,诺兰渐渐看清了亮光的形状。那的确是一个村庄,一个灯火通明、相当热闹的村庄。


  每幢大院的门上都贴着春联,墙上则贴着画像。院落间的土路上则摆着星罗棋布的长桌。有的摆着各类菜肴糕点,有的放着烟花玩具,也有的则摆着茶壶烟斗之类的纪念品。


  青年们在路上穿行,赏玩着烟花的光芒,一个个脸上都洋溢着笑意。


  看来,村里正在举行庆典。不过,诺兰看了一会,没在行人间见到儿童和老人,或许是这两类人已经睡下。


  车子在村庄门口停下。诺兰想要轻轻摇醒妻子,却见到她已经醒来,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村中的人和物,脸上带着久违的红润。诺兰心下喜悦,赶忙打开水杯递给她。


  「是这里吧?你还说那不是什么好地方,这看起来红火得很呀。」


  「就是这。已经过了十几年……这还是一点没变。」


  妻子抿了两口水,朝诺兰点了点头,脸上夹杂着兴奋和隐约的不安。


  两人从车中下来。诺兰一手提着礼品,一手牵着妻子,径直走向村口。期间,诺兰一直小心翼翼地盯着妻子,生怕她摔倒在地或者开始吐血,但女人却越走越稳当,几乎看不出疾病的痕迹。


  故乡仿佛有什么魔力,将她的疾病消去了。二人到达村中的时候,村民也注意到了他们。大部分人并不在意两人的到来,仍旧在和朋友穿行在长桌间;一个年龄与妻子相仿的男人则好奇地走了过来。


  他上下打量了妻子一番,说:


  「你就是芳如的女儿吗?我还以为逃了以后便不会回来哩。不愧是她的女儿。」


  「我到底是这里的人。」


  男人真挚地笑了,说:


  「哈哈,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现在也不迟。这位是?」


  「我是她的丈夫,诺兰。抱歉,我们没打招呼,突然来到。这是一点薄礼,请收下。」


  男人接过礼物,和诺兰热情地握了握手。在这个距离,诺兰闻到男人身上飘着香气。飘着一股浓烈的、过量的香水味。


  「这么客气干嘛。都是一家人。正好芳如家还空着,你们可以去那住。老哥要不先过去把行李放下?吃点东西?」


  「行……」


    诺兰答应男人的邀请后,忽地发现妻子已经走入人群中。他正要去追,却被男人拽住了胳膊。


  「嗨,就让你老婆去逛逛呗。一点行李而已,我们两个男人还搬不动吗?」


  「不是行李的问题,她得了病,需要……」


  诺兰说到一半便停下了,因为他看见了男人嘴角的血迹。男人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回答:


  「我知道,我们这的人迟早都会那样。那不是病。没事的,让她去吧,我慢慢跟你聊这事。」


  诺兰迟疑片刻,点了点头。他担忧地看了一眼消失在人群中的妻子,跟着男人走入了院落间。和别处一样,这里的院落也没有点灯,不过土路上的路灯倒是在正常运作。


  没了食物和烟火的干扰,诺兰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腐烂的、带着某种腥臭的味道。与此同时,他也注意到那些贴在墙上的画像。


  画像的笔触粗糙,显然是村民自己绘制的。画中是一头人面兽身、没有眼睛的怪物。不同的画像中,它的姿势各异,但表情总是极端愤怒。似乎是察觉到了诺兰的紧张,男人递给了诺兰一根自制土烟。

        「我们没法正常吃东西。那些吃的不过是作作样子。不过烟倒是没问题。」

  诺兰抽了一口,神经渐渐缓和。他向男人问:


  「你说那不是病。那算是什么?」


  「是福报。过去的某个大荒之年,这里有神仙被自上天陨落,只好扮作一头小兽求助,我们祖上放弃了自己的食物,照顾它,给他治病。」


  「呃,是这样啊……然后呢?」


  这明明是神话传说中的内容,男人却说得好像是真实的历史一般庄重。诺兰不敢反驳,只是随声附和。

  

  「然后,神仙十分高兴,便让我们不必受凡间苦,可以去到极乐世界。只是,神仙受了伤,目不能视,得有人先过去给它指路。」


  男人一边说,一边在一间房前停下了脚步,将门打开。诺兰浑身一震——他明确地闻到,那股怪异的味道正是自这房间传出。他想要放下行李,转身离开,却忽然感到脚步一阵虚浮。


  男人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扔进那个房间。


  「你小子好运气,跟我们的人结了婚。待会可要记好路,别把神仙引导别处去。」


  「等会,你们到底要……」


  诺兰还没问完,男人便将门一把关上,将诺兰留在了黑暗中。男人穿过小巷,走回到庆典现场。所有人顿时停下手头的活计,看向男人。


  他向着众人宣布:


  「仙使已去。」


  众人脸上露出兴奋的笑。他们纷纷从口袋中取出一瓶瓶农药,将其饮腹中。有几个人举着药瓶犹豫不定,但最后还是被已经喝下药的人强行灌了进去。


  ……  


  黑暗的房间中,强烈的睡意涌上诺兰的心头。他咬破舌尖,爬到背包边,从中取出一根针剂,狠狠扎入自己的手臂。


  那本是用来给妻子救急的兴奋剂。随着药液进入身体,诺兰感到身体渐渐燥热起来,刚刚的虚弱和疲惫感跟着褪去。他扶着墙站起身,打开手机,照亮这房间。


  这房间没有窗户,里面空荡荡的,四处是污渍,散发着熏天的恶臭。诺兰试着去开大门,但实在力所不及。他又想到报警,但手机已无信号。


  忽然,他发现地上有一扇小门。他迟疑一下,将门打开。一条通往地下的路顿时出现。


  地下散发出更加严重的臭气。诺兰将衣服脱下,裹在嘴上,然后走入地下室。


  他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四处都是尸骸和白骨,墙上留着各类死者死前用血写下的、荒诞不经的祈祷和恼怒的文字。接着,他又想到了男人讲的传说,想到了那头无目的野兽。


  他顿时不寒而栗,紧张地看着周围。但是,地下室始终保持寂静,什么东西都没有出现。


  不知过了多久,楼上忽然传来了开门的声音。诺兰赶忙爬上阶梯,想要趁着最后的机会逃出去。他本已做好拼死搏斗的准备,却只看到妻子站在门口。


  她歉意地朝诺兰笑了笑,说:


  「抱歉。下面很恶心吧。待会还得麻烦你把其他家里的小孩带出去。」


  「没关系。你没事就好。我们走吧,这里的人太不对劲了。那……那个所谓神仙的传闻到底是怎么回事?」


  妻子从瓶中取出真正的农药。她在祭典中喝下的只是诺兰给的那杯水。现在,她将真正的农药一饮而尽,然后对诺兰说:


  「没什么特别的。那只是面对绝症的一种态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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