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夜 在海上

    今夜,海罕见地非常平静,见不到一丝波澜。


  医生抬头看了看凝滞在半空的明月,提着灯,走入黑暗的船舱。走道一侧的某个房间不时传来痛苦的低吟,但医生没有心力去管。


  他走向船长的房间,开门进入,顿时闻到一股浓重的腐臭味。


  船长躺在房间中央的床上,全身上下的皮肤都长满了赤红色的烂疮,身上飘飞着不知从哪进来的臭虫,远看像一滩死气沉沉烂肉。不过,他的双眼依旧直直地盯着左侧的墙。那面墙下放着一块被层层麻绳捆住、似人非人的、没有脑袋的皮。


  它长满鳞片,却又有着细长的手脚;医生此生从未见过这样的怪物,只知道它过去或许自海中来,现在一直散发腐臭,被一圈圈粗糙的麻绳紧紧捆着。


  医生记得,这张皮原本应当有一颗类似鱼的头,想来是被船长剪掉了。


  他不再多想,坐到床边的椅子上,将药盒放在床头柜上的油灯旁,打开,取出一片尖利的砭石。船长将视线从皮上移开,气若游丝问医生:


  「除了你,还剩几个人?」  


  医生回答:


  「一个,卧床不起。我也生了疮,动不了几天了。所谓邪之所凑, 其气必虚,那个不吉利的玩意已经彻底烂了,正在不停的发臭气。趁着我还能走路,你得让我把它扔下船。」  


  「不行。不能让它跑。必须有人……」


  船长说到一半,身体忽然剧烈地震颤起来。医生感到不妙,连忙抓起船长的手,捏起银针,刺入十宣穴,但这动作却只让垂死者抽搐得更加厉害。


  医生这才发现船长正死死盯着自己的药盒,盯着药盒顶层上镶嵌的铜镜。他赶忙将盒子盖好,拉开存放草药的下层,取出一束艾草。正要做进一步的行动,腥臭的鲜血已经混着不明的浊液溅满了他的脸和半个身子。


  医生摸索出毛巾,擦去脸上的污垢,看向床。和其他死者一样,船长像是要将内脏呕出一样大张着嘴巴,涎水混着血自嘴角缓缓流出。


  医生感到一阵无力。他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将药盒擦干净,提起它,离开了房间。


  三月前,有方士向州牧献上了一本古书。书中说,海外有座神奇的仙山,上面长满了可让人长生不老的灵药。州牧见这书详细记载了航行的见闻,不似作伪,便派他们一船人出海寻药,打算献给皇上。


  航行算得上顺利,尽管遇见了数次风波,但无人伤亡,船体遭受的损害也不大。


  在旅途的终点,他们的确找到了一座无人的小岛,然而上面并无什么稀奇的药草,只有几千张长满了鳞片的「人」皮。船长取了一张皮带回。


  返程途中,船上很快爆发了瘟疫。病人先是长出红疮,接着全身衰弱,最后长大嘴巴,吐血而亡。自离岛以后,每晚都有一名船员暴亡,现在已经过了22天。


  医生提着灯,摇摇晃晃地回到自己房间,打算随便吃点什么,然后去把船长的尸体抛到海里。他放下药盒,向床头的半块腌肉走去,但没迈出几步,便忽地一阵晕眩恶心,摔倒在地,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医生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异常沉重,腹中也异常饥饿。他勉强扶着床站起身,打开药盒,站在灯旁,掀开衣服,对着铜镜检视了一番。果然,红疮已经肆意地蔓延开来,爬满了他的手臂、大腿、腰腹以及脖颈。


  尽管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他仍感到一阵战栗。不过,他需要照顾病人,需要处理船长的尸体,需要确认航行的方向。因此,恐惧没有占据他的内心太久。


  医生随口咬下几口腌肉,喝了一口水,提起油灯,走入黑漆漆的走道,走向船长的房间。刚刚走出几步,他便察觉到有些异常。


  太安静了。染病以来,那名船员几乎日夜呻吟不止。而现在,医生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他犹豫片刻,停在了船员的房门前,开门。


    「还好吗?」  


  医生叫了一声,但偌大的船舱里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在回荡。他穿过一张张空床,走到病人的床前,将灯提起。床上已经没有人,只剩下一张长满鱼鳞的皮。


  医生浑身一麻。这东西为何会在这里出现?


  他强忍杂念,把提灯放到床上,细细地观察这张皮。很快,他便在皮的面部发现了一大块刺青——岛上带回的那张皮干干净净,没有这些;而那名消失的船员曾在街上闹事,受了黥刑。


  不同之处在于,船员早已全身红疮,而这块皮上只有一片片闪耀的鱼鳞……位置正与烂疮的位置相仿。其他船员在死后都立刻被丢入了大海,或许正因如此,它们才没在他眼前变为一张张怪皮。


  医生忽然想到了船长死前的那句话,又想到了自离开小岛后经历的怪事。他猛然觉得这张柔软、毫无生机的皮极度危险。


  他跑出房间,将门关紧,然后用尽仅剩的力气,冲入船长的房间,无视腐臭,直直地冲向放着尸体的那扇墙。


  皮仍在那里,仍在散发恶臭。臭气令医生腿上一软,几乎摔倒,却也稍稍平缓了他的心情。他将它拖入走廊,拖上甲板,在黑云下将灯中的油和火一并浇在它的身上。火焰升腾而起,将它烧的焦黑。


  医生就这么盯着它,直到火焰熄灭,直到它变为一块焦炭。


  事情仍然有很多怪异之处。但至少在今晚,医生觉得自己消灭了这瘟疫的根源。


  痛楚再次涌起。医生坐在焦炭旁,打开药盒,准备给自己上些药,手和身子却不停地颤抖起来。不知为何,他想到了一个问题:船长为何会觉得那块皮有问题?为何觉得必须要看住它?为何……为何皮没了脑袋?


  阴云散去。月光下,医生也看见了药盒中的、铜镜中的自己。他看见自己浑身红疮,大张着嘴,嘴中藏着一双鱼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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