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火葬场位于郊区深处，只有一条路通向那里。

　　员工不喜欢这条阴森的路。它空旷地过分，两侧全是树林，走在上面见不到人影，只能听见林中传来的沙沙声。除此之外，路边的灯基本都已年久失修，只会偶尔闪烁一下，照亮通往火葬烟囱的方向。

　　员工只值夜班。大部分时间，他必须得打着手电，独自穿过阴暗的路。

　　不过今夜，路被火葬场的烟囱照亮了。员工一边走向工作地点，一边仰望着烟囱上用正楷写下的、正在发亮的四个字：「若敖鬼馁」。

　　他不完全了解这词的意思，只知道每年的今夜，它们都会亮起来。与此同时，他的工作也会变得更多。

　　员工走进火葬场，穿过空荡荡的接待大厅、悼念区，打开一扇上锁的铁门，走进火化区，将茶杯放在角落的桌上。火化区本身不算小，却被一排排封死的火化炉和一排排棺材挤得相当逼仄。这些就是他今晚的工作，26具放在推车上的棺材。

　　员工以前曾在其他火葬场工作过，那里的火化区不会上锁，常有穿着黑衣的家属进来送亲人最后一程；同时，火化炉也不会封死，只用一层铁丝网与外面隔离，人们可以看见棺材在其中熊熊燃烧；最后，这间火葬场几乎没有其他工作人员，接待处、悼念区几乎形同虚设，就连紧急情况时供他联络的上级，也只在他应聘时出现过一次。

　　员工开始时还有些不适应，但现在已经驾轻就熟。这里似乎是某个家庭企业的资产，只向特定的人开放，一直传承了多年，有些地方和大众的要求不同也可以理解。

　　他走到火化炉边，按下按钮，炉前的铁门应声升起，露出黑洞洞的炉壁。接着，他走到第一尊棺材前，确认了一下上面的人名和收到的火化名单相同，将其推进炉内。

　　黑暗的火化炉让员工莫名想起了来时的小路。他将炉子关上，拉下开始焚化的闸门。

　　……

　　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有一半的棺材已经被处理完毕，时间也已到了凌晨。

　　员工有些疲倦，却不敢停下：若没能在凌晨3点前处理完所有棺材，便无法拿全奖金。

　　他喝了口茶，走到第14尊棺材后面，想要机械式地推动推车，却不小心拌了一跤。他忙伸出手，勉强搭上了推车的把手。这一下虽然稳住了员工自己的身形，却使得车上的棺材滑落在地。

　　棺木与混凝土撞击，发出一声钝响。员工有些着急，因为他发现棺材盖子已经掉下来一点。送来的棺材向来是焊死、禁止打开的，看来是刚刚的冲击使它松动了。

　　员工忙走到棺木旁边，要给它盖好。然而，他的手刚刚放到盖子上，便无法动弹。他第一次看见棺材里面装的东西。

　　那的确是个人。与正常死者不同的是，他没有化妆，没有穿寿衣，而是被白布层层包裹，变得与木乃伊无异。

　　一时的惊惧过后，员工稳住了心神。死者怎样打扮是死者和其家属的事情，与他无关。他盖上棺木，走到推车后，将其推入炉中，关上铁门，按下焚化按钮。

　　一声沉闷的敲击声自炉中响起。员工本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敲击并未停止，反而越发沉重。接着，一声惊惧、绝望的嘶鸣从炉中爆发。这声音含混不清，称不上尖叫……更像是被捂住嘴巴后、竭力嚎叫才能发出的噪声。

　　员工惊得浑身战栗。他立刻扑到火化炉旁边，按下锤击「停止」按钮。然而，炉子毫无反应，只有那痛苦的呻吟越发骇人。

　　绷带撕裂的声音自炉内传来。员工六神无主，他开始疯狂地锤击「停止」、「打开火炉」等等所有能想到的按钮，却仍旧无法令火炉动摇一分一毫。

　　过了数秒钟后，那嚎叫蓦然消失了。员工颤抖地拨动号码，想要联系上级，对面却只传来盲音。

　　不知挣扎了多久，炉门自动打开了。精疲力竭的员工举起手电，向里面打光，只看见一堆灰烬。

　　员工犹豫了很久，最终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而是将灰烬装入盒中，装作一切安好，然后快速地完成了剩下的12份工作。他看了眼手机，2点48分。

　　过去，他会立刻洗个澡，除去身上的烟尘，披上衣服回家；但现在，他一打开火葬场的大门、面对着那条阴暗的路，便会想起被送进炉中的那个人。

　　员工回到接待大厅，在长椅上躺下。疲惫让他很快沉沉睡去。

　　「……出……」

　　懵懵懂懂之中，他隐约听见了一个口齿不清的声音。

    

    员工猛地从长椅上坐起。他意识到，刚刚听见的声音不是梦境，而是现实。

　　「我这……救…………」

    那声音又响了一遍。这一次，他听得更加清楚了——声音自火化区传来。员工握紧手电，穿过接待大厅，打开那扇铁门，重新回到火化区。

　　里面似乎没人。呻吟是从火化炉中传来的。它似乎自很深、很远的地方而来。

    「我在这……救我出来……」　　

    到达这个距离，员工完全明白了呻吟的含义。他几乎要立刻转身逃走，却又勉强自己留在了这里。

　　员工咬咬牙，按下按钮，爬入了火炉中。炉内非常逼仄，四处都是飞尘，弄得他咳嗽不止，流出眼泪。他掏出手电，打开灯光。

　　光线瞬间照亮火炉，里面空空如也。与此同时，呻吟也忽地消失了。员工舒了一口气，感到心中安定了许多。这时，他看见炉壁多了一块绷带。它藏得很深，难怪之前收骨灰时没有发现。

　　看来，它是那个可怜人在死前拼命扯下的。可是，为什么它没有被火焰烧掉？

　　员工正在思考这个问题，忽然听到身后传来铁门闭合的声音。他转头一看，发现一只眼熟的皮鞋出现在炉边。

　　员工一时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铁门便已经关上。接着，他听见闸门被拉下的动静。员工忙凑到门前，声嘶力竭地呼喊起来，满脑子都是火焰、焚烧和死亡。

　　员工忽然回忆起了皮鞋的主人——那是他只见过一次面的上级。看来，那人接到电话后，立刻便赶到了现场。下一刻，他便发觉炉底忽地打开一个裂隙。

　　员工勉强抓住了炉底的边缘，没有立刻跌入身下的深渊。然而，这裂隙却在慢慢地闭合，很快便会把他的手指夹断。

　　员工将心一横，松开手，同时用手电照亮身下，照亮人声传来的地方。

　　坠落中，员工看清了火炉下面的东西，看清了无数棺材的末路——看清了刚刚发出呻吟、假意向他求救的东西。

　　那是一个身体肥大到畸形、足可吞下半座楼的老人。他脸上带着期待的表情，朝员工张开了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