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女人一进事务所，侦探便觉得她与过往的顾客不同。她没有对这间外挂在足浴店后的逼仄房间表示鄙夷，脸上的神情也罕见地悲伤严肃。

　　侦探立刻停止把玩桌上的鸭子玩偶，坐直身子，请女人入坐。待坐定，女人从腰包中取出一叠照片，在桌上排开。侦探草草扫了一眼，大多都是她和另外一个年轻男人的亲昵合照；还有一张照片垫在最底，未显出全貌。

　　女人上下扫了侦探一遍，说：

　　「这是我的丈夫。他失踪了，希望你能找到他。」

　　侦探看着女人的脸、脖颈、手、腰包，思考着她说的话，隐约察觉到了两处违和。他略微思考，只想明白了其中一处。

　　「这样的话，您该去找警察。我这主要处理查外遇、拍明星一类的活。」

　　「他们不会相信我说的话。你到底接不接？」

　　女人举起腰包，里面藏着大笔现金。侦探当即不再多嘴：

　　「我只是需要评估一下事情的风险。您有问过公公婆婆吗？」

　　女人错开侦探的视线，沉默了一下，说：

　　「他……他是孤儿。不说这个，我觉得自己可能知道他去了哪里。」

　　女人取出垫在底部的那张照片。侦探看了眼，那是一处位于市区角落、小巷深处的人偶店。五六个栩栩如生、笑靥如花的人偶站在玻璃橱窗中，与侦探四目相对。

　　侦探发挥丰富的经验，问：

　　「你觉得他和其中某个服务生有勾结？还是他在此地有别的特殊业务？」

　　女人咬咬嘴唇，转头看了看四周，用手捂住桌上玩偶的眼睛。她将手指缓缓地划向照片，指向一个长相酷似照片中男人的羊倌人偶，低声说：

　　「我觉得他变成了这个人偶。」

　　……

　　三天后，侦探来到了人偶店的平房前。他走到橱窗前，确认羊倌人偶和踩点时一样仍未上架，不知是被别人带回家中，还是消失在了店的深处。

　　他一边假意挑选橱窗中的人偶，一边对着玻璃整理仪容。

　　待觉得自己看起来足够可亲后，侦探走入小店，踏着木质地板，在十几个人偶的注视下来到柜台前。一个中年男人正站在柜台后，想来是此地的店主。见到有客人前来，他先是用意味深长的目光审视了侦探一番，然后露出洋溢的笑容。

　　「欢迎。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要给领导孩子过生日，我可能要买个木偶。橱柜里那个公主人偶怎么卖？」

　　「您真有眼光，它名叫北国公主人偶，是本店最受欢迎的孩子，已经卖脱销了数次。普通款价格是20000，现在便有货；但若您希望改变她的服装、体态，那就需要稍等几天，价格会在30000至50000不等。」

　　这几天，侦探四处奔波，采访了小店的顾客、请别人装作客人来考察、询问过周边居民了解的情况。靠着这些成果，他察觉到店员撒了一个谎，隐瞒了一件事。

　　首先，店内最受欢迎、被卖脱销数次的是那个羊倌人偶。它非常受中年太太的青睐。

　　其次，店主没有明讲订做所需的时间。按侦探得知的情况，制作人偶并无固定的时长，有时第二天便会端上崭新的羊倌，有时则需要数周，看起来背后没有成熟的工艺流程。

　　不过，人偶的完成时间并非没有规律。每当一个长相可亲的年轻男人走入人偶店，并再也不出来后，羊倌人偶便会在一周后笑靥如花地出现在橱柜中。

　　女人的丈夫已经失踪6天。侦探没有时间找出店主加工人偶的地方。因此，他只能寄希望于店主主动将他带到那里。

　　侦探皱起眉头，说：

　　「这也太贵了。我了解过市价，一个人偶多了也就几千。」

　　「您也知道，我这的人偶工序特殊，因此格外逼真可爱、且几乎不会损坏。您是要在生日会上使用？如果对价格不满意，也可以选择短期租赁。」

　　说到这里，店主顿了顿，笑的更加灿烂：

　　「总之，您要不要先来参观一下人偶的制作环境，再做定论？」

　　侦探感到自己的心跳开始加速。他隐蔽地瞥了一眼店的角落，确认自己之前请人安置的保险仍未被发现，接着点了点头。

　　店主走出柜台，取出一串钥匙，打开小店深处的门，露出一道通往地下的阶梯，朝侦探做了个请的手势。

　　侦探犹豫一下，走上楼梯。楼梯两侧的墙上挂着几盏莹莹的壁灯，但其光线太过微弱。站在顶端，侦探完全看不清地下室内部的情况。

　　眼前的光线变暗，侦探听见店主跟着走上了楼梯，同时关上了前往地上的门。

　　侦探试探着提问：

　　「为什么要将工坊建在地下？」

　　店主的声音在身后传来。不知为何，侦探觉得这声音有些变化，更加沙哑、更加机械。

　　「实不相瞒，主要是因为地下室的租金便宜。而且，我的工艺中多少有些不想示人的部分；若一直放在地上，难免会被竞争对手学去。」

　　侦探一边数着自己和店主走下的阶梯数，一边继续前进。空气渐渐浑浊起来，让侦探觉得有些晕晕乎乎。他继续说：

　　「今天我能看看完整的工序吗？」

　　「抱歉，还是得小小地保一点密。不过，您可以看到最重要的几步。现在，正好有一具人偶即将完成。」

　　的确，到了这个距离，侦探已经可以看清半个地下室的情况。房间中央摆着一张长桌，桌上躺着一具赤裸的木偶。它基本已经制作完成，只是胸口和头顶处还留着两个洞，兴许是用来放置胸针和帽子。

　　木偶的左边整齐地放着钢锯、钻头、刮刀等等工具，每一件都光洁如新，看不见一点污渍和灰尘，似乎每次用完都会大加清理；木偶的右边是一个缝纫机，机下放着一件羊倌的亚麻衣。

　　房间的深处似乎还有十几个蠕动的影子，但那已超出可见的范围。

　　「是吗……还差几道工序？」

　　忽然，侦探听见店主的脚步声停了。他同样停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将手轻轻深入口袋，握紧防身用的小刀柄，估算着两人间的距离。

　　7级台阶，算是安全。店主穿的很朴素，身上不像能有藏长兵器的地方，也不太可能有枪支。

　　既然如此，事情就简单了。只需等到店主再向下走几步，侦探便可转过身，将刀架在他的脖颈上，命他讲出此地的情况，释放女人的丈夫。

　　侦探思考完毕时，听见店主在他耳边低语：

　　「只差最后一道工序，只差一份材料。」

　　侦探悚然一惊，猛地转身，试图将刀刺入店主的胳膊，却只扎入了一只坚硬的木手。与此同时，他感到一块尖锐、冰冷的铁片穿过衣服，刺入他的小腹。

　　小刀拔出，血液自伤口渗透出来，带走了侦探全身的力气。他踉跄地跌坐到地下室的地板上，惊恐地看向楼梯，顿时明白了自己为何错估了距离。

　　店主的四肢、关节已完全变成了木质。几十根线自天花板垂下，将它的整个身体自阶梯上提起，悬在空中。

　　侦探匆忙按下口袋中的按钮，向地下室深处爬去。但是，店主的动作比他快得多。它轻盈地飘到侦探的身边，接着迅捷地刺下匕首。侦探躲闪不及，只能用胳膊勉强挡住刀锋。

　　刀刃剜下一块红肉，令它自衣袖掉出，和粘稠的鲜血一起跌到侦探的眼睛上。侦探的视线渐渐模糊，他只能一边惨叫，一边疯狂地挥舞双手，看着店长刺下最后一击。

　　但是，匕首先是停在了空中，接着便像断线的风筝一样掉落在地。店长僵硬的脸露出一个困惑的表情，顺着自己断了线的胳膊向上看，发现整个店面的地板都燃烧起来。

　　悬着的线一根根被烧断。店主在空中怪异地舞动了几下，掉落在地上，只能缓缓地蠕动。侦探抓住机会，用尽力气站起身，扫视房间深处。

　　火光照亮了每个角落。那些影绰的轮廓原来是一个个展柜。每个展柜中都放着一个木偶。这些木偶并非完全木质，几乎总有一只胳膊、一只手非常柔软，显然曾属于某个活生生的人。

　　大多人偶都闭着眼睛，似乎陷入了沉睡。只有一个毫无人类肢体的羊倌人偶瞪着眼睛，与侦探四目相对。侦探顾不了太多，从展柜中取出羊倌，带着它跑上通道。

　　烟尘渐浓，他本以为自己会呛死在楼道里，但终究还是跑了出去。周围的人见小店失火，都陷入惊慌四处奔走。侦探趁机跑上自己的车，将人偶和小刀放到副驾驶上，扬长而去。

　　待开到一处无人的路段，侦探将车停下。他首先打开衣服，取出几块染血的木板；若非这些防护，他已经死在第一下穿刺中。接着，他取出手机，=打给自己的客户：

　　「搞定，我受了相当的伤，您可能得多付些钱。」

　　侦探提前请人装作客人进入，布好了引火装置，在万一时使用。实际上，这保险确实救了他的命。电话另一侧传来感激的声音：

　　「多少钱都行！谢谢！谢谢你……要是没了他，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现在，侦探已经明白自己当初感到的另一处违和——女人没有戴婚戒的痕迹。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问清楚：

　　「您现在可以讲讲，为什么要谎称和他是夫妻关系？」

　　女人沉默了。片刻后，她带着哭腔说：

　　「非常抱歉。我……我只是担心你会对他产生偏见。他真的是个好人。」

　　「偏见？」

　　「几个月前，我在人偶店附近遇见了他。他……他没有户口，没有身份证，但真的是个非常好的人。」

　　「你是说，他没有父母，没有背景？」

　　「……是的。」

　　至今为止，女人都认为他的男朋友变成了人偶。现在，侦探想到了另一个可能性——为什么不能是人偶变成了人？

　　他看向副驾驶。羊倌人偶已经不在那里。他的小刀也已经不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