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下走,空氣就越是沉重。
不像之前那些陰暗潮濕的洞窟,這裡的牆壁已經不再是自然生成的岩壁,而是被某種看不見的力量拋光過的黑曜石構成,表面反射著微弱的光,卻映不出我的倒影。
我知道,這不只是光線的問題,而是——這裡的規則與現實世界已經不同了。
空無一人。
但卻無法讓人放鬆。
那些看不見的「視線」,就像殘留的意志還盤踞在此地的每一個角落,即使肉體早已滅絕,那些存在過的「強大」,仍然在空氣裡低語、呼吸、凝視。
「這裡的魔物⋯⋯應該不是被打敗了,而是彼此獵殺殆盡的吧?」
我喃喃低語,腳步聲在走廊中格外清晰,卻像是踏在某種已經化為灰燼的戰場上。
氣息微弱、腐敗、幾近枯竭的魔力殘留在空氣中,混雜著未知的氣味與不可名狀的壓力,彷彿只要再多待一秒,就會被某個沉眠的存在「記起來」。
這並非死寂——而是一種沉重的靜默。
像是這整座迷宮本身,也正在觀察我。
我才剛踏入下一個空間,空氣便變了。
不是溫度的改變,也不是濕度的差異,而是——一種像野獸在暗處瞪視的壓迫。
有東西在這裡。
我停下腳步,不敢再隨意前進。血液開始躁動,警告我:這不是可以硬碰硬的對手。
然而,對方早已注意到我了。
一道影子,從牆面上緩緩滑出。牠沒有實體,卻也不只是幻象。像是光與記憶拼湊出的「殘餘」,卻依然擁有驚人的殺意。
那是一頭類似豹形的魔物,全身由黑霧與碎裂的光組成,身形潛伏、動作無聲,唯有那雙眼眸,如同兩顆死星,在黑霧中閃爍著蒼白的光。
牠沒有吼叫,沒有衝刺。
只是靜靜地盯著我。
——這不是狩獵,而是對峙。
我小心地退了一步,牠也同步收回半個身體,融入陰影。
我不動,牠也不動。兩個殘留在這迷宮深層的異類,互相評估、互相衡量——誰更危險,誰更無法預測。
幾秒,或許幾分鐘後,那頭影獸緩緩轉身,重新融入牆面。牠不曾發動攻擊,也不曾示好,卻選擇了放我離開。
「這裡,已經不是單純的『敵人會攻擊』這麼簡單了啊⋯⋯」
我壓下心中的顫動,繼續往前。
這不只是迷宮,更像是一片殘存意志的墳場。不是所有活著的東西都還想戰鬥,也不是所有留下來的存在都願意被打擾。
這次,牠讓我走了。
但下一次遇到的⋯⋯不一定也會這麼仁慈。
即使那頭影獸已離去,我仍花了好幾分鐘才讓自己的心跳恢復平穩。
——它沒有攻擊,不代表我活下來是因為實力,而是因為運氣、或者⋯⋯牠沒興趣。
「這迷宮⋯⋯都是這種存在嗎?」
我喃喃著,繼續向前走,腳步不自覺地放輕了。
通道的盡頭,是一道仿若被光灼燒過的牆面,扭曲、溶蝕,像是某種高熱或能量留下的痕跡。穿過它後,我來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空間。
寬闊、空曠、靜得像時間本身都不再流動。
沒有怪物、沒有機關,只有無數石柱林立,像是巨大的鐘擺靜止在瞬間,有些破損、有些倒塌,像是曾經歷過某場暴烈的風暴。
我走進其中,腳步聲在空間中迴盪。
「沒有氣息⋯⋯但也不完全是安全的感覺。」
我轉了個圈,看著這靜止的廢墟,忽然感覺有點熟悉——不是場景,而是氣氛。
像是那些殘破記憶中曾經出現過的碎片,那些星球崩壞前的,末日現場。
⋯⋯有東西在這裡。
不是活著的東西,也不是魔物,而是——被刻意隱藏起來的某種「裝置」。
我朝那股微弱的波動走去。
在一根破碎石柱底部,我看到了一個半掩的機械構件,像是某種觀測儀的殘骸,與我見過的風格完全不同。
我蹲下,伸手觸碰那上面斑駁的痕跡時,一行微弱的文字浮現在空中:
【觀測者殘端・編號 IX】
「⋯⋯這是什麼?」
下一瞬,一段簡短但強烈的視覺衝擊湧入我的腦海。畫面、數據、崩潰的紀錄、還有——
一段未完成的請求。
那不是語言,而是直接被灌進意識深處的「格式」,帶著古老卻精確的結構。它不像魔法,也不像科技,更像是⋯⋯某種跨越理解層次的資訊封印。
我倒抽一口氣,扶著石柱穩住自己。
「太亂了⋯⋯到底是哪個瘋子留下的東西啊⋯⋯?」
然而那混亂背後,有一段清晰到不合時宜的訊息,像是某個聲音在無聲中說話:
【——如果你能讀見這些,就請記住我們。】
【即使星辰熄滅,也請記得,我們曾看見過它們。】
我怔怔地看著那行訊息,在空氣中緩緩消散。
那是懇求嗎?還是⋯⋯告別?
我低下頭,看著腳邊那台破損的觀測儀,它像一具被遺忘的軀體,靜靜躺在無人知曉的墓園裡,孤單而沉默。
它的核心早已熄滅,但留下的,是一段由記憶與意志拼湊的殘光。
我將指尖貼上它冰冷斑駁的外殼,彷彿想從那殘骸中讀出些什麼溫度。
然而這裡早已沒有呼吸、沒有心跳,甚至連時光的流動都似乎停了下來。只有那早已熄滅的觀測儀,靜靜地訴說著一段過去的殘響。
它沒有聲音,也不會再運作,但那沉默本身,就像是一種回音——來自遙遠彼岸的呢喃。
我靜靜地跪坐在它旁邊,像是在聽一場無聲的悼詞。
「你們⋯⋯也曾經努力過吧。」
不是提問,也不是安慰,只是一種在這空無一人的世界裡、還願意說出口的認可。
或許對方再也無法回應,但我仍選擇留下這句話。不是為了觀測儀,也不是為了那些消逝的存在,而是為了我自己。為了那個,在這片殘骸中仍不願遺忘的自己。
片刻後,我輕輕起身,指尖從那冰冷的金屬上離開。
殘光仍舊靜靜閃爍著一點微弱的亮意,像是在說:
「你看見了,我們也看見了你。」
我沒有再說話,只是轉身離開。這裡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但也因此——我才能把這段記憶,真正地帶走。
我才剛邁開步伐,準備離開這片靜默的墓園,忽然,一道尖銳刺耳的聲響劃破了整個空間。
不是金屬碰撞,也不是魔物的咆哮,而是一種——干擾。彷彿有人將數千段錯亂的聲音同時壓進耳朵裡,每一聲都像要將腦子撕裂開。
我猛地捂住耳朵跪下,感覺到周遭空間產生了劇烈的扭曲。
「這什麼⋯⋯?」
一根倒塌的石柱在我身後碎裂,一道閃爍著不穩定光芒的裂縫悄然張開。從那裂縫裡,流出了一道詭異的黑影——不是霧,也不是血,更像是失控的資訊具現化後的產物。
它沒有明確形體,卻帶著讓人無法直視的「錯位感」,像是連存在本身都不斷閃爍、錯頻。
【干涉因子接觸中。警告:不屬於本時空的殘響體正在接近——】
腦中突然響起了不知來自何處的提示音,斷斷續續,像某種早該報廢的警報系統殘留意志。
我立刻後退幾步,那黑影像是感知到了什麼,猛然朝我竄來。它沒有眼睛,卻能準確地追蹤我。沿途經過的空氣都被折疊,連地面都浮現出奇異的紋路。
——這傢伙不是魔物,是錯誤本身!
我咬緊牙關加速拉開距離,但我沒時間調整,只能憑著直覺跳開。
下一刻,那黑影吞噬了我方才站立的位置,石柱像紙片一樣化為粒子,連聲音都被抹去。
我的喉嚨發出一聲低吼,更多是恐懼壓力下的反射,而非挑戰。
這東西根本沒辦法對戰。沒有生命氣息,沒有魔力波動,甚至不是實體——我能感覺到它正在消融我對「現實」的認知,就像強行把我從這個世界中剪下。
「冷靜⋯⋯冷靜⋯⋯!」
我一邊狂奔,一邊試圖從耳環中召出鐮刀,卻發現鐮刀的輪廓在手中也開始「模糊」,像是被那東西的存在干擾。
這不是連空間都開始不穩定了嗎!
【警告。觀測點已崩壞——臨界擾動擴散中。】
那聲音又出現了,但這次似乎不只是在警告,而是試圖「引導」。
觀測點?是指那台觀測儀嗎?
我猛地停下,回頭看了一眼那台破損的機械——它的核心雖然熄滅,但方才我觸碰時產生過殘留連結。
我決定賭一次。
不再逃跑,而是轉身衝向那黑影,卻在擦身而過前瞬間轉向,貼地滑行,滑進那片觀測儀遺骸旁的地帶,雙手按上殘骸。
「不管你是誰,給我想個辦法啊——!」
一瞬間,那道核心殘光閃爍了一下,像是回應。
【連結確認。授權:觀測遺緒回溯——啟動。】
一道圓環狀的能量脈衝從觀測儀底部展開,像是結界般迅速將我包覆。
黑影猛然撲來,卻在接觸結界的瞬間劇烈扭曲,像是受到了某種「排斥」。
它開始瘋狂掙扎、扭動,空間的紋理被它拉扯變形,但無論如何,都無法穿透那層脈衝結界。
那結界宛如某種「存在層級的拒絕」,不僅是阻擋,更像是在告訴那黑影:
——你不被允許存在於這裡。
我盯著那道黑影扭曲、閃爍的身影,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不是因為恐懼,而是那種超出理解的感知衝擊正逐漸侵蝕我的神智。
「呼、呼⋯⋯這到底是什麼東西啊⋯⋯」
就在我以為它會無聲地消散時,黑影忽然向後退去,像是被某種力量強行拉扯回裂縫的另一端。整個空間輕微震動了一下,那裂縫也隨之緩緩閉合,像是從未存在過。
——短暫的寂靜。
我大口喘著氣,視線模糊,但仍緊握著觀測儀的邊角不放。這東西救了我一命,我能感覺到它快要完全崩潰了。
結界正在瓦解,能量一點一滴地消退,空氣中的壓力也重新回到原本的死寂。
「你們⋯⋯到底是誰?」
我輕聲問道,雖然知道它不可能回答。
但下一瞬,那觀測儀最後一塊仍在運作的結構微微震動,投射出一片扭曲而模糊的光場。幾個模糊的人影出現在裡面——穿著我從未見過的衣裝,背對著我,望向無盡的星空。
他們站在一座平台上,身後是一道巨大的環狀構造物,像是一個「眼睛」。
畫面破碎、閃爍,但有一句話透過殘留的資料震盪進我心中:
【記錄者 IX・終端訊息:若觀測尚存,則希望未滅。】
那句話在我腦中反覆回響,如同遺言,又像是某種託付。
觀測尚存——那意味著,我所做的這一切,也許不只是為了自己活下去。
就在那影像消失的同時,觀測儀的核心發出最後一道微弱的光芒,一塊半透明的晶片自結構中鬆動、脫落,落在我的掌心。
它溫熱而脈動,彷彿尚有微弱的生命殘留。我能感覺到,這不是普通的記錄媒介,它封存著某種「概念」、某段仍在延續的意志。
我將它貼近耳環,輕輕滴一滴血落下,晶片隨即被吸收進異空間中,與我產生了最低限度的連結。
——僅可讀,不可更動。
——資料鎖定。授權等級:外部觀測者(臨時)。
——可解鎖項目:一。
一則沉睡的選項出現在我心頭,像是封印的門扉微微敞開。
我還無法觸及它的全貌,但能夠肯定:這會成為我未來的某個契機。
我緩緩起身,轉頭看向剛才裂縫開啟的位置。那裡已經恢復了死寂,宛如什麼都沒發生過。
「不屬於這個時空的殘響體⋯⋯干涉因子⋯⋯觀測遺緒⋯⋯」
我低聲重複那些詞彙,它們像是散落的拼圖,等待在某個時刻被拼湊成全貌。
而我,現在手中握著其中一片。
我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最後看了那破碎的觀測儀一眼。
「放心吧,我會記得的。」
它沒有回應,當然也不可能有。
但就在我轉身之際,風,忽然微微動了一下。
——不是幻覺。這座本該死寂的空間,彷彿在那一瞬,向我致以目送。
我沒有回頭,只是靜靜地踏出步伐。
裂縫已消散,觀測儀也熄滅,但我知道——這場遭遇留下的痕跡,不會這麼容易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