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我在她的怀中醒来。
世界很安静。
窗外,无声的雨滴像灰色的蠕虫,在玻璃上蜿蜒滑下。
寂静。我的耳朵。
我什么也听不见了。
「黑太岁」带来的短暂平稳结束了,反噬来得比想象中更快。
本来以为视觉会更先丢失。
我抬起头,看到她沉睡的侧脸。
我凑过去,轻轻地,吻了吻她的嘴唇。
吻到一半时。
她醒了。
我们沉默地穿上衣服。
我帮她扣上她弄了半天也没对准的纽扣。
她伸手,拂去我睡乱的头发上沾染的一点灰尘。
她似乎对我说了什么。
我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她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没有惊讶,只有一丝了然的悲伤,与决绝。
她拉过我的手,在我的手心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字:
「终点。」
我点了点头。将那张破旧的地图摊开在她面前,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她看了我很久,然后,用那根纤细的指尖,轻轻地,点在了山顶的那个圈上。
国立天文台。
一个离星星最近的地方。
她抬起头看着我。
我笑了笑,点了点头。
这是我们最后的约定。
我们回到了车上。
向着天文台的盘山公路,显得灰蒙蒙的。
路边的树木,早已失去了叶子,光秃秃的树干和树枝上,覆盖着一层灰色的、有弹性的卷须。有些树的树冠已经腐烂,只剩下几根扭曲的枝条,像垂死之人的手臂。
偶尔,能看到一些曾经是灌木的东西,如今被彻底包裹,变成了一个个不断膨胀收缩的灰色肉袋。
月汐拍了拍我,用手指向了某个地方。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是一座由菌丝构成的、正在微微蠕动的巨塔。
我们都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
只知道,这个世界,或许早已被我们不理解的生命,悄悄地占据了。
车子在盘山公路上艰难地爬行。
就在距离山顶只剩最后一个弯道时,汽车的引擎剧烈地抖动了几下,然后停下了。
我们对视了一眼,没有惊讶,也没有沮丧。
月汐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仪表盘。
我看着她的口型,猜到了大概的意思。
它耗尽了最后一滴汽油。
我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微笑。
我指了指山顶,然后指了指我们的脚。
她点了点头。
我开始收拾东西。
舍弃了绝大部分行李,只拿起一个背包。
往里面塞进了一瓶水,那本褪了色的旧相册,和那个小小的医疗包。
包里,只剩下两支准备好的、装满了透明液体的注射器。
最后的,两张船票。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
「出发吧。」
去我们的终点站。
我们手牵着手,像两个去郊游的学生。
山顶的风很大,空气稀薄而寒冷。
天文台白色的圆形穹顶,在灰色的天空下,像一枚被遗弃在山巅的、巨大的头骨。
大门锈迹斑斑,虚掩着。
仿佛在等待我们。
我们走进了主观测室。
巨大的望远镜,像一尊沉默的史前巨兽,炮口般斜斜地指向天空。
穹顶的裂缝中,筛下几缕病态的光,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我们没有四处探寻,只是在巨大的望远镜基座下,寻了一块最干净的地面。
我铺开一张从车里拿出来的薄毯,两人并肩坐下,透过一面满是污垢的巨大落地窗,眺望着山下的世界。
我们一起看完了最后一场日落。
太阳呈现出一种瑰丽而诡异的绛紫色。
它缓慢地沉入地平线,仿佛一颗巨大的、流血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夜幕降临。
◇◆◇
鹿鹿从背包里拿出了那罐黄桃罐头。
她用小刀撬开它,动作依然那么熟练,那么冷静。
她用刀尖叉起一瓣金黄的果肉,递到我的嘴边。
我张嘴,吃了下去。
假装满足地眯起眼,轻声说:「嗯,很甜。」
她看着我的嘴唇,点了点头。
我也叉起一瓣,递到她的嘴边。
我们就这样,一口一口,分食了这最后的晚餐。
我知道她尝不到任何味道。但她的笑容带着甜蜜。
此刻,我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吃完后,我从我的背包里拿出了本旧相册,示意鹿鹿陪我看。
我小时候,扎着羊角辫,在公园里大笑的场景。
我的全家福。
我在『Stella☆RIS』的合照。
我的人生。
合上相册,凝视着封面许久。
然后,我将它推向她。
一个无声的询问。
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它。希望她来决定。
她读懂了我的犹豫,对我露出了一个极淡的笑容。
她只是把相册用双手抱在胸口。
「那个时候,」我轻声对着听不见的她说,「我真的很想站在最中央。」
她看着我,似乎在努力分辨我的话。
然后,凑近了些,用清晰的口型对我说:
「你——现——在——就——在——我——的——中——央。」
我看着她,最终点了点头,将头轻轻靠在她的肩上。
她的肩膀,很单薄。
我们依偎在一起,沉默地看着窗外。夜空中,有几颗残存的星辰,它们的光芒微弱,仿佛随时都会像烛火一样熄灭。
我轻声问,像是说给自己听:
「鹿鹿,那些星星……它们是不是也在被吞噬?我们也会像它们一样熄灭吗?」
她没有回答。
只是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一点。
我知道了答案。